今年夏天,一个人去松林坡,杂草丛生,大抵是知道祖母埋在什么位置,那时,并未“近身”,便隔着一片杂草,心念道,“婆婆,我来看你了。”心不诚,所以夜里无梦,不但当夜无梦,后来一直都未梦见祖母。我想,是祖母看透了我的虚伪,不愿赐我慰安。
我的祖母,姓关,名韵文,出身于书香门第,受过良好的教育,和祖父自由恋爱。那时,祖父已结婚生子,但因“一子双挑”,又娶了祖母。国民党撤退台湾前几年生下父亲,由于某些特殊原因,她离开祖父,带着父亲来到N城,靠教书为生,后来做过校长也做过政府干部,文革时,划为黑五类,受尽磨难。
我父亲人生最初的记忆影像是祖父的黑色轿车,祖父站在车外为他们关上车门,这个影像带着某种象征寓意,譬如:浮华、决裂、流离……?我不知道一个两岁孩子会不会有记忆,父亲的记忆又带有多少真实性,或者那仅仅是他的一个揣测,他这一辈子都在揣测我的祖父和古氏家族,其中,掺杂了多少爱与恨啊!祖母自离开古家,时常鞭挞父亲,以致后来,父亲都怀疑她是不是他的亲娘。父亲每每提到幼时,神色黯然,我总是安慰他老人家,“婆婆是把对社会的恨,对爷爷的恨发泄在了您身上。”"那更应该爱护我啊。””彼时彼境,恨扭曲了她的心灵。”
儿时的记忆里,祖母整天都在吸烟,烟草捻成一小截、一小截的,那烟杆很长,很光滑,橘黄色,每吸完一截,她便会把烟杆很响地敲在桌腿上,然后,插上新的一截。祖母保留了一些前清时候的玩艺儿和服饰,我小时候,穿她的斜襟大褂玩耍,仿佛,她也没流露出厌恶的神情,任由我捣腾。父亲说,他能养家糊口之后,祖母便深居简出,不与人为接。那时,书籍难觅,相当珍贵,无论什么书,只要到了祖母的手,至少要看三遍,一旦是故事小说,祖母看过便讲述给我们听,在她的眼里孙子孙女永远不懂事。我能读会写后,翻阅过她和祖父的书信,并不懂,稍大后重温,才发现那些书信都是情意悱恻,可想而知,祖父和祖母碍于世俗只能鸿雁传情,至老未再谋面。
古家两房生十一子,父亲排行老二,古家人尊称他二哥,大奶奶和祖母也是老死不相往来。待我长到十三岁,悄身一人坐火车到了S城,快到古家大门,只见一白发老人在屋檐下面壁而坐,隐约觉得他便是传说中的祖父,急步上前,跪地便拜,抱紧老人的膝盖恸哭出声。当时,大奶奶和六姑在屋中都没出来,听我唤“爷爷”,霎时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我与祖父等待多年的约会,之前都是通信,因为秘密进行的,充满了神秘和诱惑。我对祖父的感情和他对我的感情截然不同,后来,从他给我的绝笔书信里,我豁然意识到,他把我当作了祖母,他谴责我的冷酷无情,他的哀哀楚楚,真是令我一生不得安宁。
大人间纠缠不清的爱恨并未影响我去亲近祖母。祖母暮年还保持着文人的气质,敏感多疑丶脆弱丶温雅。自我懂事后,发现祖母的谦卑非常人能及。无论亲疏,无论长幼,她皆是慢条斯理丶恭谨严肃地和人家交谈。后来,我学会了抽烟,去探望她,敬她薄荷凉烟,她说味道淡,但也会抽完。我们肩并肩坐在大木床沿,她从不发问,我想起什么就告诉她,她很专心地聆听。许多时候,两人只是默默地抽烟,喝茶。我就仿佛和老去的自己相依相偎,两具肉身,一颗灵魂。在暖洋洋、自由舒适的氛围里,我模仿着祖母抽烟的姿势和神情。至今,我也忘不了她偏斜着头唇角带笑双目微翕地看我,瞳仁因岁月的腐蚀已经相当混浊,那柔和失泽的目光却宛若“月光缥缈的蓝色薄雾”。(米斯特拉尔《死的十四行诗》)
祖母皈依佛门后,我送给她一尊开过光的青瓷观音佛像,她置于床头的小木桌上,以水供菩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家中的人都认为她老糊涂了,不读书不念经,失去生活自理能力。那是盛夏,我买了很多软糯的糕点去看她,一点一点撕下来喂她,她像个孩子,老老实实地张嘴,咀嚼。我心中好不怅惘,哑然无语。吃完,她攫住我的手,笑呵呵道,“你是比利国的三三儿,来,我给你看样东西。”她佝偻着背,行于前,只能及我胸口了。“我保管得好好的呢。”她从衣柜里拿出个布包,解开结,居然就是我送她的观音佛像。
接到祖母溘然长逝的噩耗是来年四月十五日,我正在写长篇《趟过祖母河》,当夜作祭文,如下:
还是去年,拉着你的手,
喂你软糕,一口,一口……
急急地来,急急地去;
岁月的锋刃慢慢割去
一片肉,
一根骨。
望不见,望不见彼岸的观音山;
听不见,听不见鬼雨敲打你的墓穴。
哦,祖母,你去了,
他们说你去时头破血流,
空空的洞遗留--盛我今生的泪么?
镜里一个女子撕裂
你的眼,你的眉,你笑时的波澜。
摸不到灵魂里的深幽,
披着你唯一的馈赠,浪迹……
老去的自己躺在竹根下
听风吹竹叶,沙沙,沙沙。
漫山的荨麻草光亮霎眼,
从远古长至今朝。
不烂的根,繁衍。
祖母去后,也是欲梦而梦不见她的音容,觉得,她还在遥远的故国,于她异乡的老房子里转悠,脑后的发髻小而蓬松,硕大的瘦骨嶙峋的双手紧握拐杖,艰难地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喁喁自语。偶尔,她会扶住门柱,若有所思又似漫不经心地打望一下门外的世界。
相思笃深,臆想遏制了悲恸,丁亥年岁末亲临她的墓冢,才真切感受到:斯人已逝!当着她的“面”,流我的泪,诉她的人生,哭了很久,母亲站在寒风里等我,最后,说,“婆婆感受到了,她是最疼你的,我们回吧。”我因之又是一阵饮泣。
当夜,头朝窗户侧卧燥热不安,过了十二点,朦朦胧胧见窗外一人默默地看着我,我身子被魇住动弹不得,喑哑失声,影子消遁后,才哭喊出来。家姐拧亮台灯,听到堂屋钟敲了三下,正是寅时,身体恢复常温,安然入眠。这来看我的老人除了祖母还会是谁呢?记得后来祭祀祖先,母亲还特意明示祖母托梦时远远地站着说几句话,原因是我胆子小,要先闻其声,再见其人。
翌晨,独自一人来到祖母生前居住过的老房子,门扉虚掩摇摇欲坠,轻轻一推发出“吱嘎”、“吱嘎”沉闷的声响。屋里陈设未变,只是少了一人,蜘蛛网和灰尘充斥了各个角落。伴随她大半生的那口铜锁木箱还放在床尾,我的心猛一颤,揣揣地打开,明知不可能有斩获,还是探长了脖子往里看,果然空空如也。
”婆婆的遗物呢?”某一日,我问父亲。
”你们小时候看见的百宝箱里的东西,她疯疯癫癫时就弄丢了。”
”只是那玉镯……”我没说下去。
一直以来,我就渴望得到祖母的绿玉手镯和私人信件。她丢尽至爱之物,把这人生看通透了吧。当世人,即便是她的儿子我的父亲怎么形容祖母辞世前疯癫的举止,我含笑聆听从不驳斥,如同祖母当年含笑聆听我的故事。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另一个我正和祖母同枕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