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到府衙办好文书记录,范大成便拥有合法滞留身份,可以在南宋疆域内行走了。虽说南宋风气开化,不限百姓迁徙流动,行脚也无需路引,但对于一个外国人却是有些规定的,所以范大成文谍还是要有的。官府对社会文化管制比较宽松,对游学交往也很包容,只要不是邪门歪道蛊惑人心的路数,一般都不会太过问。
出了少城府衙,便在河边寻了一舟,靠窗坐下,一边等客满开船,一边观赏沿河的风貌。南宋时的成都,城内河道交错、水巷密布,街桥连连,堪称水城。城中屋宅家家临水,户户垂柳,一派江南风貌。不知不觉船已离岸数里,两岸庭院连绵,柳木茂盛,小楼轩窗隐约其间。河上来往多是游船,官家公子富户家眷居多。这些妙人,终日里逍遥,寻欢嬉戏玩乐,虽说有些纨绔,却也给这人间繁华平添了几分颜色。
“新街如拭过鸣驺,芍药酴醾竞满头。十里珠帘都卷上,少城风物似扬州。”
望着青砖铺就的街道,品味着范氏名人的得意,轻舟已至东门码头。
上得岸来便见一溜铺面,挂着各色旗幡,各种营生应有尽有。旁边一热闹院子里传出阵阵浅唱低吟,不用问,定是一家瓦舍了。
宋朝大城市的娱乐行业普遍都集中在一起,统称瓦子瓦肆或瓦舍。瓦舍里有进行表演的封闭戏院,称之为勾栏。勾栏则有大有小,最大的可容纳数千人,和后世的大剧院差不多。勾栏瓦舍从早到晚一年四季全年不休,只要花钱买票便可进入观看表演。华灯初上时分正值生意高峰,瓦子内人流密集,各家勾栏场场爆满。杂技、曲艺、宫调等表演令观众废寝忘食乐在其中。可惜这等喧嚣热闹之地为范大成不喜,经过门口也不停步。
沿河走了一段,近前一招牌“观澜”,好一雅致的茶坊。范大成也乏了,便径直走了进去。时至午时,茶坊一楼人也不少,说书人正在说“汉书”。宋代的茶客普遍习惯吃茶听书,一边品茗一边听说书人绘声绘色演绎历史小说。其中鬼故事最为茶客们津津乐道,说书人讲神鬼故事如“一窟鬼”之类倍受茶客追捧,有名的杭州保佑坊北朱骷髅茶坊便是个例子。还有茶坊让茶客看蹴球表演或下场蹴球,也让茶客们络绎不绝。
若是不喜欢热闹,想和友人聊天则可以到二楼或别院中讨个清静。生意人一般会在二楼雅间聚首,沟通消息,相互串联,摆着龙门阵生意就来了。于是此间各色人等,时大声武气,时眉飞色舞,掰扯家常琐事、谈论生意营生、交流花边风月。
“这位客官,是要听书还是约了人?”一身簇新衣帽的茶博士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客人。“只是吃茶”范大成本就是寻个清静歇息。
“客官楼上请!”茶博士做着手势,将范大成引上二楼,安置在一靠窗的雅间。“客官喜欢擂茶还是泡茶?”“泡茶”范大成不习惯后世的油茶,自然不喜当红的擂茶。两者间差异不大,如出一辙。但所谓泡茶却与后世完全不同,茶叶碾成碎末、细筛茶粉、滚水冲泡调膏、点茶,工序繁多,这些奢靡玩意甚为有趣,茶博士忙碌完便被打发退下。
喝着滚烫的茶水,口中茶汤如丝般滑腻,别是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二楼雅间是由数座屏风将大厅分割开来,布置十分别致,七八间格子里摆放着檀香木的方桌,每桌再安上几张椅子。范大成用手摸了摸桌面,俯身细看桌面竟是一块板,四围有十分简洁的雕花,细腻却不繁复。面前的茶具素雅清润,简洁不失隽秀,薄胎釉厚声如罄,莫非是汝窑?官窑瓷器怎敢明目张胆用于民间,定然不是,但也异常精美,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房门前镜屏一扇,上描花鸟虫鱼,窗前高几上置了青釉梅瓶,器型圆润妖娆,让人浮想连连。空气中茶香与淡淡的桂香交错,顷刻间让人迷醉。窗外和风畅扬柳浪闻莺,江面白鹭腾落女郎濯锦,此间的生活竟如此安逸。
望着窗外的浮华喧嚣,范大成心里明白仅仅两年后,蒙古十万大军入寇四川。
端平三年九月,蒙古攻下兴元府。同月,利州都统制曹友闻战死阳平关,从此川北糜烂,利州、绵州、汉州尽陷。由北自南,一路上伏尸千里、流血漂橹、生灵涂炭。
十月成都城破,蒙古人在城中奸淫掳掠斩尽杀绝后,又一把火将这锦绣天府烧成白地。后来宋军复还成都,城内伏尸一百四十余万,其状之惨烈,宛若人间地狱。蒙古人撤出四川后,天府之国处处残垣断壁、白骨盈野,丁口十不存一。蒙古人之罪恶令人发指、罄竹难书。
眼下成都城中还是一派繁华景象,世人承平已久,民间富庶,人人嬉乐安逸,毫不关心国家日渐势危,却不知强敌入寇已近在眼前。
范大成觉得杜甫那首诗可以改一改“锦城丝管时时在,众生还有几回闻?”
不觉中,旁边一格已有了几人,都是穿着绸缎长衫的商人打扮。落座后就听有人叹气“昨天愚兄去陈家拜见过了,陈员外病势未见起色,反倒一日比一日凶险,昏迷数次。刘太医去了连药方都没开就回了,直言让陈家准备后事了。唉…..想不到”一个年龄偏大的商人面色不佳,摇头不止。
“我也有所耳闻,陈员外的已病入膏肓,高烧不退数日,现已神志不清,估计没几天了。陈家上下除了老三还在四处求医问药忙着给其父医治,老大老二都暗中急着划分家产呐。简直不孝啊!”另一位也补充了两句。
“想不到陈家家大业大,儿孙却如此不堪,引以为戒啊。”
“听说陈员外不过是意外落水受寒,怎么才寥寥数日就无力回天了?真有那么严峻?”一个年轻儒雅士子模样的人不明觉里。
其中一位老者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回应道“你是不知,陈员外年纪与我相仿,身子本来虚弱,最近才娶了房小妾,每日纠缠,精力愈发不济。前些日子天气晴好,不顾阻劝非要站在船头看风景,结果不幸突遇风浪。这腿脚失稳,便栽落河中,加之不识水性,在水里几经沉浮,许久才被人捞起,送回家便大病不起。”
“只可惜新娶的小妾了,本以为嫁入陈家,大富大贵,可才几日欢娱转眼便要守寡,难免被大妇一番折腾,可怜的妙人儿。”一衣冠楚楚的中年文士摇着折扇叹道。众人闻知皆面露惋惜之色。
“啧啧,还是糟糠好啊,不必天天松土,否则再壮的牛也不堪重负啊。”
“哈哈…..难怪你娃能活这么长,原来是拜你家娘子所赐。”
“呸,你家那个才给你延年益寿啊。”
“哈哈……”众人一番哄笑,气氛热闹起来。
这无论古今,背地里对人说三道四张长李短,是国人难以抗拒的乐趣,人人深陷其中不愿自拔。
“那可不是,陈家那百万家财又要被那些个不孝子孙拆得七零八落,难说不会波及我在陈记茶庄的生意和份子。”
“不会吧,我也在陈记茶庄有股金,听闻这些天茶庄生意同往日无异。不过,陈员外要是真的那个了,他那几个不孝子争来夺去,难说不殃及陈家产业。还是早点赎回为妙。”又有人担心道。
“听陈宅管家传话出来,前天刘太医去过,走后陈家便贴出悬赏,无论何人只要救陈员外一命,愿奉上家产的二成。”
“那不是有数十万赏格?”
“这可真是下了血本呐!可见病势危重。”
“不过如此巨额悬赏,难说不会有医术高明者问诊,或许还有转机啊?”
“刘太医都知难而退了,这成都府还有什么人能妙手回春?就算世有高人,但时间紧迫,恐怕也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时间众说纷纭。
作为成都城中的大商贾,陈员外的病除了让家中人焦急万分,同样也被形形色色的茶客所牵挂。
范大成听到这里,心里一顿,便有了盘算。这陈员外落水后大病,估计就是呛水和受寒。身体虚弱加上年纪大,得了重感冒很大概率会发生呼吸道或肺部感染。以目前的医疗水平,治疗老年人呼吸道感染就已经够呛了,面对肺炎只能听天由命一死了之。所以刘太医让准备后事也有根有据,不算失职。而自己包里有现代医学结晶治疗炎症利器:抗生素,足足两大盒。
作为户外穿越爱好者,范大成包里都会备有这类药品,外伤用碘伏云南白药喷雾,内服就是抗生素,这是户外遇险保命的东西,必须随身携带。为了顺利启动自己的抗蒙大业,就让这珍贵的药品去挽救一个古代的富翁吧。自己还得早点去,陈员外年纪大了,感染后难免会引起其他并发症,那就不是几颗药丸能挽回的了。
于是范大成立刻下楼,问了陈员外府邸,付了茶资,出茶馆径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