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气晴朗,范大成收拾一番后,径直出了院子,去释远房中告别。刚进后殿大院便见释远正在院中打坐。范大成上前轻声道“小生见过大师。今日我便要下山,去往成都府。特来同大师告别。”
“范施主无需客气,你与我佛家有缘。”
“在寺中叨扰旬月,全赖大师百般照应,小生甚为感激,有件薄礼还请大师收下。”随即拿出一个布包。布包里装了从自己钥匙扣上取下的挂坠,双手递上。
眼见这全无杂质通体透明的玻璃五彩佛祖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释远当场便呆了。这般纯净无暇的玻璃估计整个大宋也难觅,实乃稀罕宝贝。再者这其中的释迦摩尼法像庄严,姿态自然,衣着鲜艳,实在是生动无比。不说玻璃与彩佛如何珍贵,仅仅将这佛像置于玻璃当中,此等技艺非大师手笔不成,着实罕见。此物被阳光一照,佛祖周围竟现一圈五彩圣辉,流光溢彩,分外夺目。
“我佛慈悲!佛光现世,普照众生,阿密陀佛!”释远小心谨慎地将吊坠供于桌上,双手合十,默念一番。
见释远如此尊崇,范大成便接着道:“此物原供奉于身毒深山大殿,因在下助其僧众躲过一场刀兵浩劫之难。长老听闻在下远赴东方求学,为保此物不失,便将此物托付于我,言请在下将此物转交东土佛门圣地供奉。在下山中遇险,然与贵寺缘分颇深,且慈云寺自唐以来,受历代皇家恩典,乃东土佛家名门正宗。现将此物转献与贵寺,也是物归其主。请大师遂了身毒同宗之愿,也了却在下一桩心事。”
释远闻之点头称是,当即让人将吊坠置于檀香木盒中,供奉于藏经阁内。
听闻范大成即将赴成都府游学,释远便手写一封交与范大成“范施主到了成都府可持此信到大慈恩寺找释行大师,他乃贫僧师弟,可代为照应。”范大成急忙谢过“有劳大师指点,在下牢记于心!”
范大成与僧众一一告别,灰狗已在寺门等候,随他径直下山而去。沿着陡峭的山路走了十余里一人一狗才下到谷底,沱江码头上的客船已准备启航。
“大灰,多谢相送!有缘再见!”范大成上了船,对守在码头的癞皮狗拱了拱手。
“有缘人呐。开船了.....”随着船家的一声吆喝,客船便撑离了码头,驶向数里外的怀安军。直到帆影消失不见,灰狗才返身离去。
客船在淮安军稍作停留上下客人,再顺流而下至五凤溪码头。范大成在这里跟着商贩们下了船,沿官道翻越灵泉山,也就是后世的龙泉山。连续翻越冬瓜岭、将军顶等数座大山,直到晚饭时分,一行人筋疲力尽才抵达山下洛带古镇。
歇息一晚,次日众人雇了车马,范大成也与众人挤在几辆骡车上。车队先沿山脚向南十五里到龙泉驿传递公文,而后再换车去到成都府。上了驿道,路面变得宽阔平顺,骡车不觉也快起来。赶了半天的路,成都府庞大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哪怕隔着数十里,远远便能望见那高大巍峨的城墙城楼。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
自秦修都江堰后,成都平原便“水旱从人,不知饥馑”,将“天府之国”的头衔从关中平原夺将过来。秦蜀郡汉益州,那时成都已是天下少有的大城。
至唐代,更有“扬一益二”的说法,长安为首,扬州第一,益州次之,成都已然天下第三城,亦是唐朝的南京。及至两宋,除东京汴梁、临安府外,成都府是唯一人口过百万的城市。
下午时分,车队过了东门外的沙河铺,官道两旁的村舍渐渐多起来。
路上行人来往有序,贩夫走卒叫卖不停。车队沿途下了些货,到这里货物已不足起初的一半,骡马也走得分外轻省。不觉间便到了锦江畔,沿着锦江前行,成都便露出其富贵温柔的一面。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锦江畔,轻舟出没,画舫游曳,波光粼粼,时而白鹭飞掠,又见潜鸟出水。看这边,和风拂面,垂柳依依。见对岸,红墙碧瓦、亭台楼阁,交相辉映。
眼前官道平坦洁净,各色车马行人攘攘熙熙,偶有琴瑟丝竹之缠绵绕耳,撩拨得众生心神摇曳不知所措。
这般风景,令众人沉醉其中,忘却身在何处,有道是“天府换人间,锦绣如少年。富贵温汤里,还乡谁所愿?”
罢了,这便是南宋之成都府。
坐在平稳的大车上,范大成心情复杂,眼见着骡马一路小跑,欢快地穿过城厢街道,进了高大的东城门。
进城后范大成便与商队分手,他要先去大慈恩寺拜访释行大师,再去官衙申报。
走过熙熙攘攘的街道,道路俱以石板铺就,两旁店铺鳞次节比,米店、油坊、布店、药房顾客盈门,茶坊酒肆人声嘈杂,瓦舍勾栏外闻丝竹声声小唱靡靡。
街面人流来往不息,牛马车辆载满货物缓缓而过。
“敢问这位先生,可是要住宿?”只见一矮小的身影跑到近前。一身青布衣衫,虽有些旧了却很干净,粉白的脸上有一双聪明的眼睛,说话脆生生的很是讨喜。
看这伶俐的小孩笑盈盈地望着自己,范大成却有些警惕,这么小就出来拉生意?
这般熟悉的出场与后世生厌的套路相似,却也比那帮在车站码头拉客行骗的强太多,范大成也饶有兴趣地调笑“这位小哥可是开店的?”
“小七见过先生,先生若是住店小七可代为引路,这里的店家都与我相熟。”小孩应对很是熟练。
“想必小哥这路可不是白引吧?”范大成笑嘻嘻地看着小孩,这么小的娃娃就知道做中介了,足见这里的商业发达。
但江湖险恶,出门在外谁都要小心,即便自己这般见识过后世百般骗局的资深人士也得提高警惕,免得着了先人们的道。
“小七给先生引荐几家酒楼旅店,先生若是看上了,随意给几个铜钱就好。”小孩依然是一幅天真无邪的样子,哪有后世拉客仔贼兮兮的举止,搞得范大成反而有些歉意。
“这样最好,不过先生不住店,小哥只消与我带路即可,到了那里也一样酬谢。”
“不知先生要去哪里?”
“大慈恩寺”“大慈恩寺可是佛门宝地,先生这是去敬香吗?”见范大成笑而不答,小孩心中明了“这边过去两条街便是,先生请随我来。”说完便前面引路。
“小哥贵姓?可有大名?”“不敢当,小的姓李,尚无大名,族里排行第七,街坊邻居都叫我小七。”
“小七今年几岁?哦,贵庚?”
“回先生,十岁了。”两人一路闲聊,向北来到一条小河旁。
河水清澈见底,两岸花木葱荣,路边设了很多棚舍摊点,却无人售卖。“这便是解玉溪了,此间是夜市,上灯时分开市,最晚可到五更天。先生若是要买东西,天黑过来就好,比东大街那些店铺相因很多。”小孩兴奋地给范大成介绍着“眼下是八月,摊贩都卖桂花糕、喝桂花酒,卖金桂银桂的满街都是。”
“每个月卖的货都不同吗?”
“那是自然,一年十二个月,月月开新市,卖新货。如六月是香市,摊子上全是各色香料,吹过来的风都是香的,七月七宝市,好多金银琉璃玉石,八月桂市……”小孩子一激动起来便说个没完。
“这样没日没夜做生意,官府不管吗?”
“先生有所不知,每月开市知府老爷也会出来巡视,热闹非凡。”小七边走边讲,如数家珍。
“难怪后世成都年年搞会展,数十年下来其他地方都比不过,原来还有这般历史渊源。”
忽然前方几位丽人迎面走来,面容如花,身姿妖娆,边走边说也不遮面,就这般从容幽雅擦身而过。不知哪家的女眷,这般随意闲逛,莫非男女大防在此间无效?范大成愣了“小七哥,此间女眷都是这般随意逛街吗?”
“晚上人更多,夜市瓦舍酒楼,好多夫人小姐都出来消遣。”说完便盯着路边卖糖人的小摊,眼里流出那种渴望,和自己儿时一般。小孩终究是小孩,尽管穷人的孩子早早便出来引客赚钱贴补家用,但小孩的纯真和童趣却是无法改变的。“先生这边请。”见范大成看着自己,小七赶紧回过神来继续带路。
东门到大慈恩寺其实不远。跟着走过两条拥挤的街,范大成眼前便出现一个广场,对面是长长的红墙,正中便是一面气派宏伟的寺门。高悬的匾额上书“大圣慈寺”,范大成一看落款,吓了一跳,这分明是唐玄宗李隆基手笔。
原来大慈寺乃唐朝皇家寺院,难怪有这般盛名。大慈恩寺比起大相国寺也不差。印度僧人宝掌魏晋时期到成都,称大慈寺为震旦第一丛林,可见其规模巨大,气势宏伟。
唐天宝十五年,大慈寺在唐玄宗的旨意下,建九十六院八千五百四十二间房,占地上千亩,几乎是东城的一半。后又几次扩建,比之当初,不知大了多少倍。唐穆宗时,仅普贤阁,每日听经的人数已过万。总之,大慈恩寺真的很大,大到后人无法想象。
寺庙门前的广场十分干净,只见红墙灰瓦,墙内有梵音阵阵传出。“先生,到了。这里必须通报才可入内,小的只能领先生到此了。”
范大成笑眯眯地掏出一把铜钱塞给小孩“去买糖吧。”
小七数了几文钱将剩下的还给范大成“谢先生赏!明日若需小的帮衬,就到前面路口李家汤饼铺唤我。”说完便兴奋地跑开了。
寺内僧人通报来意验过信件后,范大成被引入寺内,带到一处大院。僧人将他安排在客堂内,看座、上茶后便离去。
范大成要拜访的释行大师乃释远的同门师弟,现任大慈恩寺监院,负责寺内各项日常事务。作为寺监自然位高权重,仅位列住持和首座之后,属堂主级别的僧官。释行每日事务繁杂,上万僧众的衣食住行学都要安排经手,极为忙碌辛苦。
范大成手里有慈云寺住持释远的一封引荐信,所以才能坐在这里等候。寻常人等是断然没机会见到大慈恩寺的高层,更没有在独院客堂吃茶观景的待遇。
院落远离大殿,显得分外清静。院内那几株参天的银杏,树干粗壮笔直,下面三五人才可环抱,顶端枝繁叶茂,如同一支大伞将院落笼罩其中。范大成心里所想的是七百年后,那片天空中高耸入云的IFS塔楼,以及下的太古里中心。美女帅哥昼夜云集,无论节庆还是平日都热闹非凡,是新老成都人最爱的地方。
今日所见的街道、解玉溪两岸的夜市,算起来与后世太古里有着七百年的传承,都是生意兴旺人流密集的商业区。古今对照,形神俱似,这便是割舍不断传承千年的历史渊源了。
范大成正沉浸在古今往来的时光中,却见一精神抖擞的大和尚快步穿过院子,径直向客堂走来。
“老纳释行,敢问客人可是范院士?”释行身形高大,浓眉大眼,举止干净利索,进了客堂便沉声问道。范大成起身施礼“原来是释行大师当面,在下范大成,见过大师。”
见范大成三十不到,相貌文雅,身材高大,却又彬彬有礼,心里顿生好感。“范院士请入座,我见师兄信中称范院士学识广博,满以为是一老者,却不知范院士这般少年有为,哈哈….后生可畏啊。”释行和释远个子都不高,但平日里事务繁多,显得更干练周到世故。
“大师谬赞了,小生只是在学院多念过几年书罢了,当不起大师称道。”在皇家寺院高管面前范大成显得十分谦虚,圆滑世故点总比张牙舞爪来得妥帖,至少不会讨人厌。
“昨日师兄托人告知,范院士跋涉数年来大宋交往,甚为感动。想我中土历朝历代与西洋各国皆来往不断,今日施主再从万里之遥到此间交好,实在是不灭之缘分”确实是缘分,从后世被流放到此间只能是穿越时空不灭的缘分。
范大成心中嘀咕,这大和尚说得还真是对的。“感谢大师教诲!我国与大宋交往千百年,虽路途遥远,但双方来往从来不断,实乃缘分所致。在下初来乍到,游学传道诸多不便,还请大师提携襄助。”
释行已接到释远急脚信,说极西国学者范大成自西方,偶入慈云寺小住,与之相谈甚好。西洋与大唐大宋皆是交好,如今蒙古西侵,一路屠城灭国,西洋与大宋应相互照应,共同御敌。故而,范大成在成都府游学发展之事,还请释行关照协助一番。
释行对师兄了解至深,师兄性格沉稳,可不是轻易开口之人。现对范大成如此好评,肯定有不便细说的缘由。这范学士必有过人之处,否则极西国也不会派其只身万里与大宋交好。现在先将其食宿安排妥当,至于其它详情,日后再作了解。
“好说好说。范院士远道而来,如若不弃,就先在客房安顿休息,明日教人引范学士去府衙签押文牒,其他事务改日再议。不知范学士意下如何?”
范大成现在除了背包和一件慈云寺送的长衫,身上就十余两银子,还是释远所赠程仪。当然除了车船费,自己也没怎么花,吃饭喝水都跟商队。初到成都府,得友人热情安排,在大慈恩寺免费吃住自然很是方便。先立足再圈钱,自己的发展计划一点也不耽误。
“如此甚好,那就改日再聚,有劳大师了。”范大成起身行礼,送释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