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城里的府衙中,数人难以合抱的千年大树矗立在庭院正中。
虽然历经沧桑,但这棵树枝叶依然繁盛,秋风一过,整个庭院上空便树叶纷飞,地面如黄金铺地般,堆叠了厚厚一层落叶。
庭院数日都未曾打扫,只因蒙古帝国亲王有令,无关人等皆不得入内。
这几日,除两个王子和医官可以探病,以及帐前亲卫定时送些饮食,其他人一律不得入内。
客厅中,拖雷披头散发,捏着一封草原送来的密信,脸上阴晴难辨,但右臂却在发抖,最后他将信重重地拍在案前。
信中所言之事涉及自己和家族的命运,这让拖雷寝食难安忧心忡忡。若是真如信上所说,自己则命不久矣。
为此他将重新审视眼下这场战事,调整既定方略,避开即将到来的阴谋,让自己一脉逃过身死族灭的下场。
独自考虑良久,拖雷认识到宋军新式火器的强大,现有的军力无论人马船只皆已法抵挡。加之此番作战水军损失惨重,已无法支撑中路大军过江,渡江攻宋已是不可能。
而东路大军自出兵一来,虽无波斯巨炮助阵,却已陆续攻克淮南各州,眼下正在围困江北残余的数座城池。
但可以预料的是,数日后,出川宋军南下至金陵时,阔出大军亦将被击败,蒙古大军短期内已无实力进入江南。
权衡再三,拖雷认为眼下必须低调和保存实力,于是从这晚起,他便闭门不出,对外称病静养。
一封军报发出:南征中路大军渡江受挫,今已北撤休整。摄政王拖雷因病将养,现暂驻均汉阳严防宋军北犯。寻机择日,再度南征。
中路军自南征伊始,已攻城略地近千里,拖雷功不可没。现逼近南宋腹地,北人不善水而渡江受挫,在情理之中。主帅因病修养些时日亦是常情,想必大汗窝阔台也无话可说。
况且,中路军明确将择日再战,征宋本非一蹴而就,历史上宋蒙之战打了五十年,故而拖雷驻守汉阳汉口便无可厚非。
江上一战后,宋蒙两方都安静下来,那日大战之悍勇激烈虽历历在目,却无可寻觅,仿佛寻常一梦罢了。
无意间,江上再度白帆点点,船影依稀。
宋军只是留下百余炮营人员驻防鄂州城,七千主力乘船继续沿江直下建康襄助赵葵赵范。
“浣花溪畔细雨愁,轻舟孤影近朱楼。不闻昔日校书语,恰逢娇莺戏枝头。”
十月初,成都府浣花溪,两岸芙蓉盛开依旧,朵朵红花在枝头迎风摇曳,绿叶繁茂遮蔽两岸小径。
薛洪度的造纸作坊如今早已无迹可寻,但其流传下来的粉笺却广为文人所赞颂。
岸边竹林深处便是范大成所在了,坐在屋舍中堂,端起一碗香茶,就着热气啜上两口,顿时口舌生香,疲劳全消。
“陈教授传信回来,此行广州府,创立广东路分会,收购船厂,一切顺利。只待朝廷行文移交麻逸,便可开始招募匠人打造船场。总体计划进展不错,些许时日后我便可南下广州,与陈教授汇合,共谋大业了。”
对面坐着的却是成都府府尊丁黼,饮过热茶后,他看向范大成,饶有深意地问道:“不知会长的大业何指?”
范大成知他敏感警惕,麻逸开荒移民由他而起,若是范大成图谋不轨,他必成朝廷之罪人。
于是哈哈一笑“府尊不必紧张,我研究院大业无非是传播典籍、平息战乱,救万民于水火,绝无偷天换日谋取他国之意。”
听了此话,丁黼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些许。
范大成道“我谋划在海外发展农业工业和贸易,打通扶桑、麻逸、麻逸、渤泥航线。麻逸繁盛后必将为大宋背后之坚强柱石。
届时,海军战船势必出击山东、北平、天津各处,敲打蒙古,配合宋军北伐。
同时通过贸易将大宋紧缺之金银财资输入,缓解财税缺口。
如此,大宋亿兆之民便可休养生息,直至丰衣足食。大宋国力大增,军备充足,收复燕云一线后,蒙古便不足为患。”
说完,范大成便将自己绘制的地图摊开供丁黼观看。
丁黼看见图上的南宋蒙古态势,及周边各国分布,看到范大成所谓学会今后势力范围后,感叹道:“老夫自蒙学起,便知读圣人书,为安天下为万世太平,乃我读书人之功业。亦因此而步入官场,宦海沉浮数十载,至今却未得偿所望,还险些兵败,唉!今日见会长所谋,与我儒家所倡导之大道乃殊途同归,不得不佩服后生可畏。大宋能有贵学会襄助,甚幸之至!”
范大成闻之微微一笑,若丁黼知范大成只是想平衡蒙宋势力结束眼下之战争,从而达到自己不受管束发展新式社会进而称霸四海的私心,估计会气得当场吐血。
用周边土地人口孵化出空前强大的新朝,控制天下各国国计民生,这是丁黼和天下士大夫及皇家万万不能接收的。
但如果学会势力庞大,可随时敲打各国,使其不敢妄动,估计软弱的宋朝皇帝还会暗自窃喜,有学会之依仗,自己终不必担心重蹈徽钦二帝之覆辙了。
丁黼也将因此而拜相进入政事堂,展开个人仕途新篇章。
不过目前要紧的还不是这些远期谋划,范大成又将最新战报翻出,交与丁黼过目。范大成目前还是四川制置使府临时参议,参赞军机,可以得到最新战报。
当然,只是誊抄的副本。
“五日前曹都统已在鄂州击退拖雷,前往建康,预计眼下已与阔出开战了。不出意外的话,上旬便可结束战事,届时大宋只需稳固江防。
蒙古人内斗已经开始,拖雷上月战后便称病不出,军队休整。
窝阔台已到兴元府,其痛失爱子,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汪家必有危机,势必重新选择归附。
西路中路军已无寸进,东路即将大败。一出蒙古上层内斗好戏已经揭幕,既然有人放了一把火,这火一旦烧起便不会草草结束。
我们老家有句谚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说完更若有所思地看向丁黼。
在官场纵横数十载,至今谁还不成精。
丁黼端起茶杯道“既然放了把火就不可任其明灭,常言道风助火势,这蒙古伪帝和亲王间的火尚需有疾风相助啊。”
“所以窝阔台必须绝后,拖雷才有夺位之心。”范大成直截了当点破。
只要窝阔台没了继承人,在其后继有人前,他定会对唯一的对手痛下杀手。
拖雷必会深陷险境,为保全自身及家族,拖雷将坚定夺位之心。况且蒙哥忽必烈都是大好的人才,怎会甘居人下,即使对方是自己族兄也不得不绝了亲情。
历史上拖雷便是被窝阔台设计毒杀,一代英豪死得太冤,想必此番他决计不会作出失智的选择。
曹友闻所率之船队自离开鄂州,两日后便抵达太平州,逼近江宁府。
一路上除池州铜陵段有些许小股蒙古军队在北岸露面外,基本算是太平。
窝阔台三子阔出已攻克淮南防线,亳州、寿州、宿州、濠州、泗州、滁州、楚州、泰州、扬州已尽数陷于敌手。
蒙古大军二十万云集江北一线,以扬州为核心,分布和州、真州。其中扬州由阔出和口温不花统兵、和州由塔思率军占领,各地均招募工匠大肆造船,准备一举攻下江防,直逼临安。
宋军亦在上述州府对岸城池聚集重兵,两淮制置使赵范辖庐州知府全子才驻守润州,兵部侍郎兼淮东制置使赵葵则率部驻守江宁,淮西转运判官兼亳州都统制杜杲驻守太平州,共计人马十七万余,意图御敌江防一线,拱卫临安。
于是乎,长江两岸,蒙宋大军云集近四十万,南宋存亡便在此一战。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端平元年十月,扬州城。人声马嘶不绝于耳,城内城外旌旗满满,营帐连绵十数里。
沿江看去,一眼望不到头,无数座蒙古军营在北岸铺开。
城头垛口残破不堪,城楼大火已经熄灭,但余烟袅袅未尽,淡入云天。城外码头上,数百艘船只分别停泊在十余座栈桥旁。
江面上三两队快船张着帆来回巡逻,严密监视大江南面的动静。
就在昨天夜里,宋军船只突袭扬州码头,数十艘快船四处纵火,意图烧毁码头船只。
蒙古军调集几千骑兵在码头上万箭齐发,数阵火箭将宋军快船射了回去。
码头上被点燃的船只不过数十,被蒙古人推入江中,其余船只安然无恙。
宋军见偷袭没能得逞,还损失快船十余只,死伤数百人,知再不可为,只得撤回南岸。蒙古人不擅水战,也不敢追击,便派出水师战船巡逻江面,加强防御。
城中校场中,一座大帐灯火通明,俩位蒙古将帅正在其间饮酒。
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摆放两张矮几,中间空地上篝火正旺,上面的陶罐盛着羊汤咕噜咕噜开着,香气弥漫整个大帐。
蒙古帝国王子阔出盘坐在正中一张矮几后,手里握着白瓷酒杯,杯中斟满宋人的酒,敦实的身体早已疲倦,斜靠着矮几显得十分慵懒。
瘦削的脸有些苍白,带着血丝的眼睛盯着篝火,他不想再动弹。
和南宋精锐的御前军连续作战两个月,即便最强悍的蒙古勇士也都疲惫不堪了,何况是指挥全军王帅。
回想两个月前,阔出的东路军最先从应天府开拔,他与都元帅口温不花十五万大军攻入淮南,连下亳州、宿州、濠州、泗州、滁州。
至今已同南宋名将赵范赵葵杜杲所率兵马恶战上百役。
抵临长江之际,宋军强悍反扑,两军在滁州、和州、扬州反复拉锯,最后城池尽毁,两军付出惨烈代价后,右翼塔思攻破庐州后直插和州历阳。
宋军十余万军尽数深陷扬州、滁州,已无兵可增援。
历阳城只三千人驻扎,城破早晚而已。历阳城一破,滁州宋军甚至扬州都会被包围。
故而滁州赵范率军退却至真州,向扬州赵葵靠拢,避免被蒙古军包围。
于是十余万宋军紧缩在真州扬州,背靠长江顶住了蒙古军攻势。
江面上宋军占优,背水一战也不那么凶险。蒙古人纵横大漠西域中亚,南下灭了西夏、金国,并在洛阳击败宋军。
满以为此次南征将势如破竹,一蹴而就灭了南宋,却没料到,南宋军队随战线不断后退,变得越发强悍。
野战中宋人步军对骑兵丝毫不惧,步人甲堪比唐之陌刀军,以往无敌的蒙古骑兵丝毫占不了上风,往往惨烈厮杀一番后伤亡惨重。
攻城战由于没有回回炮,全靠人命去拼杀,蒙古人归附金人都打得异常艰难。
除了步人甲,宋军的强弩重箭更是犀利,五十步便能穿透铁甲,轻骑和步军的皮甲更是不堪一击。
往往数轮箭雨后,城下遍地都是攻城士兵的躯体。每下一城,少者死伤数百多者更是数千。
这般损失对于人丁稀少的蒙古人来说根本无法承受。
幸好宋军后方大江横亘,阔出四处收罗船只,组织水军攻击航道致使宋军粮草补给不便,军中缺粮,伤病日增,才不得不在几番恶战后放弃扬州真州,撤到对岸。
宋军恶战旬月死伤颇重,然其主力犹在,其水师战力胜过蒙古军,江上开战于己方不利,死多活少。
蒙古人一路艰辛,如今勉强算是饮马长江,但其势已是强虏之末,两淮各州军县人口粮食财富早已于战前转至南岸。
蒙古打了近两月却没捞到便宜,现人马疲乏,无力渡江南进。况且淮南初定,人口所剩无几,各地府衙尚在恢复中,地方上也不安宁,粮草辎重运送颇为麻烦。
前方宋军严阵以待,后方十室九空旷野千里,在如此形势下,蒙古大军必须在北岸休整,继而巩固前后。
“二哥及其下诸将尽数遇难,西路大军后撤兴元府。四叔重病,波斯重器尽墨,中路大军屯兵鄂州北岸,无法南下策应我军。
我蒙古本部人丁稀少,依照前期硬攻战法,即使渡江成功,这一座座城池啃下来,打到临安府城下,估计也要损失大半。
到时候,面临宋军各地数十万援军,我军勇士虽然无惧,但敌众我寡,也是凶多吉少。族叔可有良策破敌?”阔出盯着火苗问道。
他口中的族叔便是成吉思汗族弟别里古台次子口温不花,与其父同辈,擅战且贤达。
口温不花在灭金攻宋之战中立下大功,但其人谦逊,所统领的军队也很少扰民,这在蒙古军中少有。
口温不花饮了碗中酒,将空碗搁在矮几上,淡然道“我蒙古勇士横扫天下,灭国无数,今日却为宋军所滞,诸将心中着实不甘。倘若因此被迫与宋军南北对峙,使得宋朝得以苟活下去,则大汗当初所定一举灭宋之方略便遥遥无期了。”
口温不花看着阔出犹豫的神情接着道“此役,大汗本意让两位太子领军建功,同时削弱摄政王的势力,为今后做一番铺垫。
可惜二太子英年早逝,仅剩大太子一人,牵扯到我蒙古汗位继承,万不可再有闪失。
如今,对岸宋军主力云集,赵葵赵范孟珙等人坐守坚城,其西川火龙大器还未露面。
若孤军深入,有被包围的危险。渡江易,北返难。在下权衡利弊,建议大太子还是不要冒进,保留手中兵力,进退皆宜。
拖雷大军不正是如此吗?大太子可修书一封,先将此间情形禀报大汗,同时我军屯兵北岸巩固江防,补充休整人马,整理淮南新附州县。
待大汗有新令,再做下一步打算,如此更加稳妥。”说完,口温不花给自己倒满酒,大口饮下。
“这宋人的酒可比草原上的烈得多啊。”
阔出听完心中也是赞同,江南山水密布,蒙古骑兵难以施展,自己孤军深入实在凶险万分。
若是自己再有失,大汗的位置父皇能否坐稳,可就难说了。
四叔军力强大,祖父的兵马十之八九都归了四叔,手握嫡系精锐八万,算上归附军,近二十万人马。
加之有蒙哥、忽必烈两位胸有大才的堂兄弟,四叔一派岂能甘居人下?
这等强势,若有变故,父皇也无力应对。现在自己手里拼凑的十五万大军是父皇所剩不多的家当,可不能有闪失。
只要帮父皇稳住阵脚,手里有军队,汗位便是自家的。至于江南宋朝,虽南北对峙,但自己尚年轻力健,来日方长,可徐徐图之。
想到此,阔出端起碗“族叔所言极是,这宋人的酒虽烈,饮了却让人更为清醒。族叔,你我共饮此碗。”
北岸帐中,灯火通明酒正酣,此刻的南岸,一支船队高悬曹字大旗,稳稳地驶入润州水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