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眼沉叹一声,冷气遁入空中,无所依从,颤着唇开口:“被你猜中了,我恐怕……回不来了。”他高大的身体渐渐力不从心地蜷曲蹲下,夜空中流星如剑雨般颗颗坠落飞窜而下,如滴滴泪水浇湿苍穹。他急咳着掩饰哽咽努力笑着:“不过有好消息,你终于可以恢复自由了,终于可以脱离我的魔爪了。是不是很开心?我安排了饺子明天一早就送你回去!我不送你了,也不会再见你了,不要问为什么。最后还有个坏消息一直忘了告诉你,”他对着天吸一口气:“我爱你。”
急促切断电话,他的背影被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格铰成一段段零碎漂浮的碎片,捡拾不起……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傅觉冬低头捏着块无菌棉拭子专注擦着自己的听诊器,银白的光芒浅洒出一片冰凌。
“很顺利,”廖秘书正经巍立,推了推金丝边眼镜一脸严肃,“不出你所料,傅知霖果然毫无防备。一听说二小姐口诺只要他除去林珞就辅佐他继承寰宇,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哼,”傅觉冬扬唇冷嗤:“二虎竞食之计罢了,知霖本就好谋无断,一听是立夏口谕还不感恩戴德?”阳光下,一件丝质白衬衫随意扣了几颗钮扣,宽松穿在身上,更显他清俊儒雅。
“可是……”廖秘书犹豫担忧:“如果知霖失败了怎么办?毕竟林珞并没有他那么无脑。”
“那才更好!”怎知傅觉冬笑意更浓,“如果知霖那蠢货失败了,你觉得林珞会放过他么?”
廖秘书被他一语点播,恍然大悟,眼下他们按兵不动不过顾及傅知霖的地位与党羽,如果真能“借刀杀人”,让林珞除去这个大患,到时候对付一个无名无分的林珞自然不在话下了。廖秘书想明白后不由又对傅觉冬刮目相看,这个新老板城府之深让他敬畏到骇然。
“盯着他!”他将听诊器放入医药箱,嘭一声关上。
“我会的。”廖秘书一惊,立刻笃信满满应声。回身看一屋子的女佣厨子们都煞有介事地碎步忙碌着,不由好奇:“有客人吗?”
傅觉冬的脸上难得显出喜色,“祈愿要回来了。”
“是么,那真太好了!”
“对了,立夏的事先不要告诉她。”
廖秘书一愣,随即点头,“好的。”眼里不禁蒙上哀伤。
“七嫂,你说好不好笑?”
“好笑!”
暴雨刚刚停歇,空气中还弥留着湿漉漉的寒意。祈愿坐在车里,暖气开得很大,她不由地双颊生火。开着车的饺子不知道在说着什么笑话,她靠着窗敷衍而走神地笑起来,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车窗前悬挂着一个中国红的平安符,随着行驶中的车身不停晃动,祈愿入神望着它,那摇摆不定的幅度仿佛就像自己。一直摇摆,一直摇摆……
这一次,又要回到傅公馆了。
贺意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可是他按照留言中说的终于放她走了。
祈愿望着窗外流逝而去的旖旎光景,脑海翻腾出昨晚那场流星雨。一颗一颗划过天际,她和苏烟坐在夜空下仰望满天星辰。
“怎么,习惯九嫂的称呼了么?”她戏谑。
苏烟浅弯唇瓣:“你知道我和他不可能的!”
“为什么?他对你那么好。”
“宁愿相信世间有鬼,也别相信男人那张破嘴!”苏烟毒舌干脆,反之还不忘以牙还牙一番:“贺老七对你不好吗?”她忽释冷箭让祈愿神色一定。“哇,你这话题转得也太生硬了。”她搪塞。
苏烟笑笑,“得了,我和你一起长大,你瞒不了我,这两天你对姓贺的态度明显变了,突然开窍了,知道谁对自己好了”苏烟眼角瞥向祈愿小腹笑侃:“还是因为荷尔蒙作祟,你大发母性光芒了!”
“去你的!”她狠瞪她一眼,面色突然凝重,“我觉得意深有事瞒着我。”
“哦?”苏烟眉眼上挑,“然后呢?”
“可是我又不想知道。”她抿了抿唇:“我不想感觉到痛苦了。我只是想单纯白痴地快乐点。你说,是不是这样的要求也算过分?”
“不过分。”苏烟回答,在风中微微地叹息:“可是要爱一个人就注定会感到痛的。你要承担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烦恼与困苦。”
祈愿沉凝片刻,“为什么人生不能轻松一点呢?”一种自厌的感觉油然而生。她讨厌自己的懦弱,可是她无法克制,从小到大每次伤痛与困苦来临时只有懦弱能让她度过难关。她知道她应该勇敢,像那些历经磨难的人一样勇敢地直面挫败。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当那沉重的责任第一次压上她身时,她才5岁。
直到如今她都不敢去回忆那段血腥的,让她千疮百孔的历史。那一次任性的代价实在太大,只是因为她非要买下那条街上看见的约克夏,父母拗不过她而返回,却让她永远失去了父母。从此她再不敢轻易去爱一个人!那种抽离的痛苦没有人愿意去尝第二次。
傅觉冬曾经问她:“你就不能稍微争取下我?”
是啊,她不敢!她再不敢去争取任何东西了!她懦弱,因为她不想痛了……
可是她终究沦陷,她和傅觉冬仿佛有一种灵魂的吸引。他们都是孤儿,他们了解彼此的孤独,深知被抛弃的绝望。贺意深不知道,他是那么专横而霸道,只有拥有太多幸福的人才有资格这样肆意任性!
苏烟说:“你和傅觉冬是同一类人,都用快乐来隐藏自己。一个喜欢演戏,一个喜欢装傻。可是你们永远无法救赎对方,因为你们身上缺乏快乐的基因。”那时候她真害怕会一语成谶。
祈愿承认傅觉冬是混蛋,可是一个高智商的混蛋是多么可怕而让人倾慕的混蛋!
后来她睡着了,把那些记忆的碎片编制出一道彩虹。想起父亲扎人的下巴吻她的脸蛋,想起母亲温柔的手轻抚她的发髻,想起苏云甜润的微笑扬手呼唤她,想起傅觉冬,想起贺意深……
傅觉冬说:“不要随便对别的男人笑。”
贺意深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带你去超市捏捏方便面。”
她堕入迷梦却更像一场记忆,傅家的路在轮下渐渐而近,那株梅树越来越远。
她感觉有人将她轻轻抱起,青柠的气息随风入梦,她不要醒来,因为梦里没有痛苦。她听话地蜷曲起身体,更舒服地贴近那个胸口。
她知道那是谁,夏天的时候,每个晚上她都会被这样一个信赖的臂弯抱起,她是那样依赖他,那样……
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灰暗,睁开眼打量四周,终于回到她熟悉的这张床上,床头的卡通闹钟、墙上的壁灯,鹅黄色的丝绒窗帘,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化。悠扬的琴声如海潮柔和地飘荡而来。她默默地走下楼,视线一点一点清晰。
偏厅里,斯坦威钢琴前坐着一个白色的俊影,明净得像个天神……
一滴一滴,琴音洒落在寂静的空间里,丝丝缕缕的忧郁将她揽住缠绕。她感受到连他的呼吸都融化在每一个音符中。
《无冬之城》的乐声是用他沉重的心一下下敲在黑白色的琴键上,柔美而舒扬。
琴声戛然,傅觉冬惊觉到背后的脚步,蓦地回头。“是我吵醒你了吗?”
她摇摇头,在他身边坐下。裹在米色羊绒毯下消瘦的身体有些微微发抖。
“我不知道你会弹琴。”这竟是他们重逢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的十指从琴盘上撤下。他第一次向她透露自己的情绪。
“冷吗?”他伸手想拥她,她却怯然一躲,“给我点时间!”她低着头。他的手还悬在空中。
“好,我不逼你!”他顺从地放开。
他的琴声开始频繁起来,很久没有见到傅立夏,当她从女佣口中得到噩耗的时候已是几天后,她不可置信地跑去问他,“立夏姐呢?她是不是……是不是……”她说不出那个字。
傅觉冬悲凉的声音穿透灵魂,摸着她的发,“医生说孕妇不能受刺激。”
祈愿觉得浑身的血液骤然凝滞住,周围霎时变为无声的黑白,只有他萧瑟的身影在眼前越来越孤独孑然。精神像断电一样漆黑一片。祈愿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开始感到冷,遏制不住颤抖起来,天花板的水晶灯吊坠折射出叫人眩晕的光芒。她整理好的一切感情像一片片羽毛飞散出来。
当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他紧紧抱住。壁炉烧得通红融融。
终究尘埃落定,生命原来如此脆弱,像观音樽里插着的那枝康乃馨,从盛开到凋零不过一瞬。
傅觉冬的手还是冰冷的,可是他紧紧握住她。那修长白皙的手将她的手牢牢裹住。
“你放心,被抢走的东西,我会一件件替你夺过来!”他的唇落在她的眼睑,颤抖的睫羽刷着他下颚。他紧紧地呵住她,“我会好好保护你!”
她的心却不由地发怵,那么孩子呢?他本就吝啬的爱又有多少能分给她腹中的孩子?
祈愿逃避出现实已经太久,她麻痹自己不闻不问不听不想,可是胎儿却在逐步长大,一天天连着她的血脉成长起来。她觉得惶恐不安,这样的处境,这样尴尬的身份,她要如何去保护住这个小生命?
孤冷的冬夜她辗转难眠,他也同样失眠,她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开始吸烟,不是在她面前,而是在她睡觉后,他一个人站在窗前,一根又一根吸……
祈愿了解他心里的矛盾,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不可能原谅她!只是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他生来别扭,伤痕累累,而那种隐晦的伤痕却在她心尖划过一道忧郁的彩虹。从此,她沉迷这种冰冷的完美,瞻望他与众不同的刻薄气质。他像一道谜题、像一个沟壑让她把满满的爱心甘情愿填塞进去。他错综复杂的灵魂翩然降落于她宁静安谧的心湖。
他们截然不同又惺惺相惜。他们仿佛吮吸着相同的根脉……
几天后祈愿继承了寰宇与傅家的一切!可是她竟然一点也不雀跃。她以为自己很爱钱,直到那一刻,她开始怀疑……人,真的会变吗?
寰宇的董事会如约召开,一切都按着傅觉冬的棋局进展着。剔除了傅知霖,面对林珞,一份合同就足以把她击溃!
“这份合同清清楚楚记载了你是如何伤及寰宇的利益,如何勾结外贼瓜分出卖寰宇。”傅觉冬字正腔圆的控诉让全场哗然,林珞一个腿软后怯一步,她没有想到盟友是如此不牢靠。原来出卖她的不止一个傅知霖,竟然还有贺意深!她不甘心却已被董事局踢出寰宇!
这一杖赢得很漂亮。会议结束后,傅觉冬悠然走上总裁席位,单手玩味地转着大班椅。林珞如凋蔫的花卷缩进黑色转椅里。
低沉的声音侵耳而来,“看来老家伙没教你,临门一脚要怎么射!”
“你别得意,我知道你根本不是傅坚的儿子!”她抬起血红的眼。
“幸好不是!”他弯下身,轻轻贴近她的耳朵,“我说你们家基因是不是有问题?”他食指抵着自己脑袋,低醇吐字:“怎么一个比一个蠢?”
“你……”林珞勃然忿恨,双眼圆瞪,不停换气愤慨骂道:“家门不幸,是傅知霖那个鼠目寸光的白痴中了你的道,傅立夏真是瞎了眼才会被你这野种的苦肉计蒙蔽!”
傅觉冬反倒笑起来,“我不过师夷长技以制夷罢了。”他扬身坐进总裁席,掸过西装上的尘埃,镇定浩然,撼动人心,开口道:“这招‘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拜你所教!”
林珞凄厉一笑,“真是讽刺,我千算万算居然输在自己人手里。”抬头对视,“傅觉冬,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祈愿。”她面部抽搐苦笑起来:“我只以为她是你的软肋,没想到她还是你的‘天子’!”
是啊,有谁会想到祈愿是傅茹春的女儿?有谁会想到在她精布棋局的同时另一个棋局早已覆盖住她全盘的计划?
她这次的确败得彻底。第一,没搞清楚天子是谁,第二,她忘了挟天子这种伎俩,董卓可以,曹操同样可以!”
“checkmate!”他沉声判决。“拜你所赐,立夏才会被气得加重病情,那么快就撒手人寰!”
“卑鄙!你到底是不是人?”林珞失控声嘶力竭喝起来。
“不是,”他冷笑一声,“我是神!”他扬长而去。
开门的瞬间一个蓝色的身影浮进眼底。刹那间的凝眸对视,让他的胜利瞬息消失殆尽。
祈愿木然伫在门口,她的眼似水透明,空灵洁净中浸满不可理解的诧异,她只是怔怔盯着他,那种陌生与批判剐在他身上,一刀又一刀。
祈愿的目光徐徐落在他身上,声音轻渺若风:“恭喜你,终于赢了!”她抬起头直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