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弟子此时施展的是荒宗剑阵中威力最强,也是最耗费真元的“青萍落叶势”。
面临生死关头的重压,他们用出这一势,已完全是孤注一掷,心无杂念,真元运转和剑势吞吐都达到了生平最流畅最饱满,毫无保留的程度,但却被秦紫衣强悍无比的一刀破去。
便如一个疾跑中的人突然撞到一堵比钢板还要硬的墙,强行停了下来,体内收势不及的真元此刻就如洪水猛兽一般强行碾压着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一瞬间气血逆行,真元倒灌,所有人顿时鲜血狂喷,栽倒在地,受了极重的内伤,几名修为较低的弟子更是直接昏厥过去。
白阳在众弟子中修为最高,饶是如此,也是奇经八脉受伤不轻,一口真气缓不过来,一时坐在地上无法动弹。
他心如死灰,根本没有想到,秦紫衣的修为竟如何深不可测,原来早先根本未尽全力,不过是想看看荒宗剑阵的全貌。
他强行调节着体内四处横冲直撞的真元,一边极力思索着脱身之法。
顾亭西对荒宗弟子甚是不齿,原先见秦紫衣以一敌众,似乎不敌,心中暗暗为他捏一把汗。却不料局势陡然翻转,奇变突生,荒宗弟子一招落败,吐血倒地,他忍不住惊呼出声,待他醒悟此时出声只怕暴露了二人的行藏,却发现场中之人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老者早已设下禁制,否则他们离的并不甚远,荒宗弟子倒也罢了,秦紫衣境界高妙,只怕早就觉察到了。
秦紫衣看着一众荒宗弟子,面具孔洞中的双瞳有明显的轻蔑笑意,他的目光转了一圈,却落在白阳身上,向他走了过去。
众弟子以为他要对白阳下手,一时满眼惊色。
白阳更是脸色大变,想要起身反抗,却经脉闭塞,竟是连根手指都动不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秦紫衣已在他身前蹲下,右手向他伸了过去。白阳面如死灰,见他出手无甚威势,心想这又是什么阴毒的手法。
然而秦紫衣的手却并未如想象中给他致命一击,而是伸到了他的衣襟之内,在他怀中摸索。
见到这一幕,荒宗众弟子瞬间脸色古怪,心想难道这位无极门的掌教竟有龙阳怪癖,这是看上了白阳不成。
但听说有龙阳之好的人都喜欢面白无须的小白脸,这个白师弟肚满肠肥,面色黝黑,气度又多嚣张跋扈兼且无耻猥琐,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任何吸引力,怎么竟会引的这位大宗师“色心大动”,对众人大打出手。
就在众人心中涌起无数古怪念头之时,秦紫衣已细细翻遍了白阳全身,他微微沉吟,说道:“你从荒宗藏书楼密室里带走的那件东西呢?把东西交出来,我让你死个痛快。”
白阳心中本已有所猜测,听到这句话,大为震惊,心想秦紫衣不惜自降身份,从西黎跨过茫茫西海,来到这落槐山中强袭己方众人,果然便是为了那件东西。
但他却是佯装疑惑,不解的道:“前辈要晚辈交出什么东西?晚辈怎么听不明白。”
秦紫衣眼中笑意更浓,说道:“上月十七,你在荒宗藏书楼中待了一夜,出来之后,便跟你们掌教商讨,要带领同门下山历练,却一路兜兜转转来了落槐山脉,你敢说不是因为你在藏书楼中发现密室,找到了那件东西,想要来落槐山寻那个地方。”
他讲的极为笃定,桩桩件件便如亲见,只是荒宗中发生的事他又如何得知?众人平日里在荒宗藏书楼里读书修行,又何曾见过什么密室?白阳又从密室中带走了什么东西?
众人心中疑问重重,不知事态为何如此古怪,纷纷望向白阳,神色疑惑。
白阳没有迎向同门的目光,冷冷的道:“前辈说笑了,且不说藏书楼是否真有密室,即便有,您并非荒宗弟子,又如何得知?我派弟子人人可进藏书楼,我醉心修炼,那夜在楼上看到一本极为精妙的修行典籍,废而忘寝,彻夜长读,又有什么不对的吗?荒宗弟子每年都要下山游历,只不过我在山中待的烦闷,修行境界又有障碍,便央求师尊提前让我们开展游历,又有什么问题?”
他受伤颇重,话虽说的有气无力,却是逻辑严密,入情入理,便连在场荒宗弟子听了,也觉本就如此,挑不出任何毛病,这个秦紫衣枉为一代名宿,却在这里胡言乱语。
一名弟子气愤不过,喝道:“秦老贼,你要杀便杀,何来这许多废话。”
秦紫衣看也不看他一眼,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前却顿起刀光,那名出言不逊的荒宗弟子双目圆睁,喉咙缓缓出现一道血痕,紧接着鲜血狂喷,仰天倒下,竟被一刀断喉而死。
荒宗众弟子齐声惊呼,刚强行疏导的真元又是一瞬间紊乱起来。
秦紫衣看着白阳,不慌不忙的道:“你偷入密室,山门中无人知晓,却瞒不过我。”
他似是根本不想隐瞒,说道:“藏书楼外的扫地仆人,本就是我无极门的人,十年来,他日日夜夜盯着藏书楼里的动静,可惜却一直没有找到密室的机关,但那一夜,却看到你打开了那道暗门。”
白阳心道原来如此,想起那名修为低微,历来负责荒宗藏书楼清洁门卫的老者,竟是无极门安插的奸细,难怪自己发现机关,偷入密室的事情,掌教都不知道,竟会被秦紫衣知道,一路追到这里来,设下杀局。
他没有任何犹豫,便是出口否认:“前辈说笑了,且不说我当真没有发现什么密室,即便是有,又如何敢从里面带什么东西出来。我是掌教师尊唯一的真传弟子,说不定便是来日荒宗的新任掌教,即便密室中有什么不得了的传承秘宝,以后不也传了给我,我又何必冒着欺师灭祖的风险,偷盗门中的宝物?若是被师尊发现,岂不死无葬身之地?如此愚蠢之至的事,我为什么要做?”
秦紫衣指了指被他一刀断喉的那名荒宗弟子,冷笑道:“你很聪明,就该知道你现在能好端端的在这里说话,便是因为你有那件东西,如果你没有,此刻你就是个死人了。”
白阳微微一顿,他自然知道秦紫衣所说的是事实,那件东西便是他此时能否保住性命的唯一凭仗,但若直接交出来,肯定也是个死,究竟要如何才能争取到一线生机,一时仍无对策。
秦紫衣冷冷的看着他,眼中的嘲讽之意越来越浓。
十数息后,白阳微叹了口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无奈说道:“我若交出那件东西,前辈又如何保证能留我一命。”
此言一出,荒宗弟子们齐齐变了脸色,这便等于是承认他当真偷入门中密室,窃取宗门密宝,这可是欺师灭祖,千刀万剐的死罪。
众人一时又惊又怒,惊的是他如此无法无天,怒的是因他一时贪念,这才引来秦紫衣这等杀星,让自己跟着遭殃,只怕今日难逃一死。
秦紫衣道:“我与你本无死仇,留你一命,又有何难。你偷窃门中秘宝,荒宗已无你的容身之处,不如转投我无极门下,你资质尚佳,我收你为亲传弟子,岂非皆大欢喜。”
白阳自是不信:“前辈话说的好听,只是这空口白话,我如何能信。”
秦紫衣瞳中神光数转,一股浓郁的杀意缓缓释放出来,似乎那抹迅疾如鬼魅的刀光便要马上落在白阳身上。
白阳神色大变,他知道对方不会一刀杀了他,但若是斩手斩脚,百般折磨,却是生不如死,即便活下来,也是个废人。
他惊恐喝道:“前辈若是动我分毫,我拼死也不会说出那件东西的下落,大不了鱼死网破,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秦紫衣一言不发,杀意未敛,右手缓缓落到刀柄上。
他当然明白白阳此刻是色厉内荏,若他当真如此硬气,就该死咬不认,杀身成仁,而不是坦诚自己确实拥有那件东西,想要以此交易,换取自己一条性命。
他此时便想先在他身上斩上几刀,放放血,生死之前,自然不怕白阳不松口。
白阳知道已然无法阻止他出手,便要强行运转真气,拼死抵挡,却发觉右手怎么都抬不起来,平时轻若游鸿的道剑,此刻仿佛重若千斤,难以挪动分毫。
只听铮的一声,暗红色的光芒刺痛双眼,他知道下一刻自己不知道是一只手还是一只脚便要掉了下来,再也忍不住,骇然一声惊呼。
然而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画面,电光火石之间,他发现他的面前多了一道身影,来的极其突兀,像被某种神奇的力量强行插到他的身前,身影先至,而后才是落后一步,被这道破空而来的身影带起的剧烈狂风。
然后,那道恐怖的暗红色刀光便消失于无形。
从后面看,这道身影有些矮小,有些枯瘦,须发灰白,道袍飘飘,但在此刻落入白阳眼中,却显得威风凛凛,高大如山,充满了希望的光芒。
他几乎带着哭腔的对着这道背影叫出了两个字:“师尊。”
其余荒宗弟子看清来人,也都纷纷露出狂喜之色。
他们都认了出来,来人正是荒宗当代掌教,那位活了四五百年的老祖,元守真人。
狂风卷起黄色的尘烟,道袍的衣角猎猎作响。
元守真人冷哼一声,没有回头,说道:“孽徒,你的账,回头再跟你算。”
远处,秦紫衣退了十来丈,看着突然出现的元守真人,心中惊疑不定。
他发现事情隐隐有些不对,按理元守真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应该知道他的小弟子拿到了那件东西。更何况按他得到的消息,白阳并没有把那件东西的原件拿走,而是手抄了一份,为的便是不让掌教发现,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但若元守真人不是追着内贼而来,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一时捉摸不透,面具下的脸色阴晴不定。
元守真人长须灰白,根根如铁,他看着神色略微有些困惑的秦紫衣道:“我这徒弟虽然顽劣,但也轮不到秦掌门来管教。秦掌门不在西黎搅风搅雨,却跑来大玄帮老道调教徒儿,倒是好兴致啊。”
秦紫衣道:“元守老道,数十年不见,你还是如何卑鄙无耻,跟你这个徒弟一个德行。”他指了指一众荒宗弟子,“我可不信你堂堂掌门之尊,会暗中为这帮小娃娃的历练做护卫。”
元守真人掸了掸袖上的灰尘,笑着说道:“我已有数十年未出山门,此番入世,当然是为了见见秦掌门你了,算一算,上次西海一会,距今已有四十余载了。”
秦紫衣眼神更冷,瞬间想到了一种可能,说道:“我安插在藏书楼的暗探,被你收买了。”
元守真人一声轻笑,也不否认,道:“那人十年前一进荒宗,我就已经知道他的来历,他可以为你所用,当然也能为我所用。”
秦紫衣有些不能置信,他坚信他安排的暗探,底子绝对干净,没有任何破绽,元守真人再如何狡猾,又怎么会识破,他忍不住问了出来:“那人的出身,修为,性情都没有任何问题,你是如何识破他的?”
元守真人道:“或许正因为没有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数年前守藏书楼的老人逝去,正需要一个接班人,而这个人的性子勤勉朴素,底子也最干净,处处值得信赖,几乎合适的让我非选他不可,我觉得奇怪,好像有人特意把这么一个人送到我面前一样。”
元守真人略显得意,笑意更浓,接着道:“后来我一直给他制造机会,让他可以暗探藏书楼,前几次他一直没有出手,直到第四次,我暗中看到他终于忍不住在藏书楼里东翻西查,但他的目的显然与藏书无关,那些珍贵的修行典籍和功法,他看都不看一眼。显然,密室才是他的目的。”
秦紫衣瞳孔微张,他没有竟是这样的结果。
布局十年,他本以为自己已然把握先机,可没想到这位明争暗斗了数百年的老对手,心机之深实在比他所想象的更可怕。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落入了对方的算计之中。
这是一个局。
秦紫衣道:“所以你的弟子在密室中看到的那份东西,是假的!他能够发现密室,也是你刻意为之,为的就是迷惑我的探子,放出假消息,引我前来。”
元守真人捋了捋胡须,他没有说那份东西是真是假,但是他充满戏谑的眼神已经表明了答案。
听着两人的对话,白阳的脸色越来越沉,原本他以为自己极为好运,发现了宗门密室,发现了那件不得了的东西,然而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这不过是师尊的局,自己当然便是那颗关键的棋子,他的眼神冷了下来,早先死里逃生的狂喜消失不见。
他暗暗想着,此事一了,师尊又会如何处置自己?是一切如常?还是收回一切重视和栽培?又或者,追究自己偷入密室的责任?
元守真人道:“你既认定我的弟子把那份东西偷了出来,必定会忍不住出手抢夺,以你的性子,必然也将你无极门里的那份带了出来,待两图合一,便按图索骥,去找那个地方。”
秦紫衣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他大笑数声,说道:“即便你算无遗漏,即便那份东西我就带在身上,那便如何,你有信心杀死我,从我手上抢了去么?”
元守真人笑意顿敛,眼中精光四射,说道:“几十年没见,还真不知道是你究竟长进了多少,我这副老朽残躯,还能再接你几刀。”
话音未落,他已往前踏了一步,一股荒莽古老的气息从他身上骤然散发出来,遍地野草被凝结的天地元气压得匍匐倒地,抬不起头来。
天空洒下的日光更是无声抖动,发生微微的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