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鹿显得很平静,尽管这是她十七年来第一次真正违逆苏辰君的安排,尽管要做这个决定已让她辗转反侧了无数个夜晚,但当她真的下定决心时,内心反而平静了下来,没有任何挣扎,因为她想做,所以她就去做,因为她想离开,所以她穿过了苏山的剑阵,因为她想上天台见他,所以她来到了天台峰脚下。
仙山难觅,更何况是落月天台。
人世间有多少信徒带着朝圣的心情进入东洲群峰,试图找寻那座传说中的仙门圣峰,不知道有多少人迷途深山,甚至葬身兽腹,也始终无法找到。
寻仙,不单单需要虔诚,更加需要机缘。
然而这对于苏小鹿来说,却并不是什么难事,她只要抬起头,感受着天地间无处不在,如呼吸吞吐般的气机,便能很清晰的感受到那一座灵气充盈的仙山的所在,然后往那个方向走去。
山道艰险,异兽蛰伏,但她自小在山中长大,山路再崎于她也是平常,而那些连炼神境修士都会感到头疼的妖兽,在感受到她的气息时,无不流露出一种天然的顺从和温驯,在莽林深涧中,静静目送着她走过。
所以她没有用太多时间,便来到了天台峰脚下,这是一座极高极大的山峰,望不见峰顶,只有白云环绕山腰,隐隐可见众多飞檐在奇险无比的山石间探出,山脚下,一条白玉石道从下往上不断延伸,一直消失在白云深处。
白玉石道的开端,是一座十余丈高的山门,一块古老的山匾,写着“天台落月”四个大字,苏小鹿仅仅看了一眼,便觉这四个字有无数剑意透匾而出,凌厉无比,她并没有觉得刺目,反而有些熟悉,因为这股剑意跟苏辰君身上的气机一脉相承。
她看着这个牌匾,呵呵笑了笑,她的视线沿着白玉石道一路往上,想着白云深处,苏辰君就在那个地方,马上就能见面了,她很开心,同时又有些担忧,小叔叔应该会狠狠骂自己一顿吧。
可是她仔细一想,苏辰君又何时真的会对她发脾气,自小,她做了什么让苏辰君不开心的事,苏辰君只会冷冷的看着她,她便委屈的低下了头,搓着衣角不敢说话。
但这次她下定了决心,就算苏辰君的目光再怎么冷到她难以承受,她也一定要做这件事。
她没有犹豫,直接来到了这座没有门的山门之前,直接穿过,就在她将要登道时,山道上诡异的出现一道身影,这是一名负着手的高瘦男子,脸很长,眉很弯,脸上的神情像刚睡醒一样有些迷蒙,他的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剑袍,仿佛月光一般清冷,这身装束她很熟悉,苏辰君便是经常穿着这样的剑袍,只是同样的剑袍穿在苏辰君身上,自然比山道上的这个男子好看无数倍。
苏小鹿来到男子身前,躬身行了个礼。
“前辈,我想登山。”
高瘦男子睁着本就睁不开的双眼,打量着她,说道:“此山通天连月,高不胜寒,登之无益,不如回头吧。”
苏小鹿看着瘦高男子,轻轻说道:“是寒是暖,有益无益,总是小女自己选择的道路,还请前辈成全。”
瘦高男子如弯月一般的双眉轻轻抖了一抖,没有说话,却让开身来,露出身后蜿蜒无尽的山道。
苏小鹿又行了一礼,向山道上走去。
这条白玉山道,也叫落月剑道,剑道直通天台月池,所有怀着莫大机缘来到天台峰的问道者,都可以登上这条落月剑道,登道,便是落月阁的入门考验,如果能够一路走到月池,便能成为落月阁的弟子。
瘦高男子便是这落月剑道的第一位守道人,他望着苏小鹿渐渐远去的身影,心想,今天这剑道之上,似乎迎来了一个有些特别的新人。
在苏小鹿的眼中,他没有看到任何对求仙修行的狂热和渴望,也没有看到对仙门圣教的好奇与敬畏,有的只是宁静和笃定,他很好奇,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怀着怎样的心思才会来到这里。
他守道近百年,除了当年的苏辰君,还未曾见过这等让他有些看不透的人,他觉得很有意思,想要好好看一看,这名少女能走到哪一步。
……
……
苏辰君站在清辉殿的白玉栏前,望着白云之下,落月山门的方向,这里自然看不到山门处的苏小鹿,因为太高,但对于映月剑瞳大成的他来讲,他只要抬眼,便能看见,更何况苏小鹿身上还有他的真剑烙印。
自从苏小鹿走出苏山,他便已感应到,他隐约知道她要做什么,却无法确定,一直到她来到天台峰下,走上落月剑道,猜测便得到了证实。
他皱了皱眉,脸上的神色便如水中微乱的月影一般荡起涟漪,只要一动念,他便能来到苏小鹿的身边,把她带走,事实上他也是打算这么做的,但他没有,因为姚碧君恰恰就在此时来到了他的身边,循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剑道上苏小鹿的方向。
看着他脸上如月影一般不可捉摸的神色,姚碧君轻声说道:“看来今天落月阁要迎来一名有趣的弟子。”
只是瞬间,苏辰君的神色就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淡然,没有说话。
他有些讶异姚碧君的表现,任何大修行者,都能一眼看穿苏小鹿的天赋,这并不稀奇,然而她说的不是一名极有天赋的弟子,而是一名有趣的弟子。
她为什么要用有趣这个词?苏小鹿又有哪里让她觉得有趣?
这个形容词很有趣,很有深意。
但更关键的是,姚碧君既然已经在他身边,为了掩盖一些什么,他此时就不便再做些什么了。
……
……
山门处的瘦高男子望着苏小鹿的背影,苏辰君和姚碧君并肩站在天台峰至高处的清辉殿前望着她。
苏小鹿也抬起头来,向白云深处,落月双君的方向看了一眼。
姚碧君微微挑眉,她看到了一张很是稚嫩,却美丽的仿佛夏末荼蘼一般的脸,虽未全然盛放,却已倾城无双。
姚碧君自然也极美,她对自己的容貌自也是极为自信骄傲,但她也不得不为之赞叹,苏小鹿的美,不染纤尘,别有韵味。
她的目光重新收回,又落向了苏辰君如月色般清冷的侧脸,心里想着,在你的心中,我们俩谁更好看些呢?
她是东洲仙门中的大宗师,但在苏辰君面前,她的心中却没有太多的大气魄,只剩下世间闺阁女子的那点小心思。
只是她又为什么要拿苏小鹿跟自己比较呢?
苏小鹿轻轻的走在白玉山道上,清风撩动她素白的长裙,云气笼在她微扬的袖间,她像是云间一朵轻轻颤动的白莲,在她的身前,一排排逐级而高的石阶仿佛直通云天,永远没有尽头。
事实上也是如此,她走了小半个时辰,似乎远处的白云还是那么远,而身后的山门还是那么近,那名瘦高男子的脸仍然看的那么清楚。
她微一沉吟,便即明白,这条山道有着某种幻境,若不破除,只怕永远无法上山。
她没有接触过任何修行知识,没有任何理论认知去支撑她理解眼前的事。
她不知道,这条剑道上的阵法,叫做“万剑一”。
万剑自有万道,然而万条歧道之中,唯有一条可通天,可承月,可摘星。
找出迷阵的唯一出路,找出万千剑道中的唯一一条正道,就是落月阁对问道人的第一道考验。
但,世间万法对她而言,当真不会太难,否则她如何能自行走出苏山剑阵。
其实这条剑道上的万剑一阵,比苏山剑阵,可要差的远了。
她只停了十数息,静静观察了山道上天地元气流动的轨迹和规律,便基本判断出这座迷阵的出路在哪,然后继续抬步前行,拨开终年不散的云雾,绕过千年缠绕的青藤,越走越高。
万剑一阵,在她眼里,宛如根本不存在一般,这条困住了成千上万个一心向道的登山者的迷阵,在她身前,形同虚设。
瘦高男子的月眉再度抖了抖,难掩心中的震惊,他很清楚这条剑道有多难走,即便是那些拥有古神血脉,生而望气的孩子,也没有这么容易看穿这座迷阵,然而他很清楚,这个少女没有过多的迷惑,便找到了阵法的韵律,跟着阵法气机的变化,像走过千万次一样,一步不差的沿着正确的路径落足。
这是怎样的天赋?便是当年的苏辰君,走这一段剑道之时,也远没这么轻松恣意。
姚碧君看着苏小鹿走出万剑一阵,心中却没有太多的震惊,她看着苏辰君说道:“一眼看穿万剑一,这个孩子的天分,甚至不再你之下。”
苏辰君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说话。
在苏小鹿用了不到一个时辰走出万剑一阵时,天台峰中,出现了几道强大的气息,那是落月阁其他五大长老也被今天这个显然不凡的登山者惊动,投来关注的视线。
整座天台峰隐隐骚动,所有弟子都感觉到今天阁中大能们的异样,也很快找到引发异样的来源,那名正在登山的小小少女。
山中瞬间充满了窃窃私语,无数楼阁之中的人们三五成群,不住询问讨论着这个晨早登山的少女,所有人都很快知道了,这个少女一眼望穿万剑一阵的事情。
他们自然没有高妙的剑瞳可以望见苏小鹿的身影,却可以通过凝聚剑镜看到山道上的情景。
从剑镜中看到苏小鹿,几乎所有弟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不单单因为这个少女表现出来的绝佳天赋,更重要的是,她那让男子心如鹿撞,让女子自惭形秽的无双容色。
无数男弟子两眼发直,心想这名少女的容颜之美,比起姚碧君小长老也是毫不逊色,只是年岁尚小,未及完全长开,却自有一股含苞馥郁的清纯气质,最是令少年动心。
苏小鹿并不知道自己刚一登山,便引来全峰的目光,此时她刚刚走出万剑一阵,穿过那片朦胧的山雾,眼前出现一座石桥,桥下深谷云深雾锁,不知几千丈深,无穷无极。
石桥起与此峰一块巨石之上,落于彼峰那片枫林之中,纤细的宛如一根绸带。
她的视线沿着石桥的台阶由近及远,只见石桥中段站着一名极为高大的人影,看不出容貌,因为那人全身都覆盖在灰白色的层层铠甲之中,连眼睛都没有露出来。而他的身前,是一把长约六尺,阔约一掌的巨大长剑,剑尖拄地,剑柄被他那双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住。
剑柄剑鞘也与铠甲一色,灰白粗粝。
苏小鹿仔细端详,发现那人身上的铠甲竟是石头制成。再仔细看他的巨剑,发现也同样如此,竟是柄巨大的石剑。
那人一动不动,全身覆盖在石甲之中,甚至一些铠甲的缝隙处已然长出了青草,似乎早已跟这座石桥连为一体,不分彼此。
按常理来讲,看到这一幕,很多人只会觉得,这是一尊石像。
但苏小鹿却不这么觉得,因为她能够很清晰的感知到这尊石甲剑士身上隐隐散发的气机,那是一种极度锋锐的气机,她可以感觉到,这是一名无双剑客,通体是隐而未发的磅礴剑意。
这样一位守桥人,修为之高,剑道之强,只怕根本不在落月六长老之下。
一座横跨云海的石桥,一位绝世强者拄剑在前,这又是一道怎样的考验?
苏小鹿不清楚,但她没有多想,也没有被对方的气机剑意所摄,她平静的走上石桥,向那尊石甲剑士行礼,说道:“前辈,我想过桥。”
她要去见苏辰君,所以她要登山,苏辰君还未见到,所以还得过桥。她的话不是请求,也不是告知,只是平静述说。
听到她的声音,没有太长时间,那粗粝的石甲便动了一动,一些细沙开始在甲片缝隙里抖落下来,甲片之间互相摩擦,发出细微的咔咔声,连脸都藏在头盔面罩中看不见一丝一毫,但苏小鹿可以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睁开,一道凛然如神剑出鞘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那道目光并不锋芒毕露,却锐锋无双,不光照天地,却可开天辟地。
任谁被这样一双目光注视,只怕都会感觉到如山般的威压,只怕连站都站不稳,别说有勇气向前,便是连后退离去的力气也没有了。
但苏小鹿并未被对方的强大剑意所摄,只是觉得有些惊奇,她打量着这尊石甲剑士,她觉得,比起小叔叔,这人的剑意太过刚直,不够圆融,看似极强,却终究差了一层境界。
这些念头很自然的在她心中浮现,尽管她根本还未修行,却似乎已深谙其道,一看能知高低强弱。
落月五老的气机微微一窒,在这名少女的脸上,他们没有看到恐惧,慌乱,难承其压,反而看到了不经意间的出神,这是何等难得的心性?
他们十分清楚,哪怕是东洲群山中的高阶妖兽,对上守桥人的剑瞳,即便不惧,也要生出强烈的警惕和重视,这名少女又如何能无视这样的剑瞳威压,甚至还恍然出神,这让他们无比震惊。
但苏辰君却没有太过惊奇,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苏小鹿,知道她的天赋究竟有多么的不可思议,甚至就连姚碧君都显得很淡然。
就在这时,石甲中传来一道声音:“你,为何而过桥?”
似乎千万年没有说过话,这道声音显得很生涩迟钝,又像石屑摩擦般很是刺耳。
苏小鹿轻轻皱了皱眉,眉间一如山间落下一道雾霾,有些阴郁,显然不太喜欢这道刺耳的声音,她说道:“小女想要去找一个人。”
石甲剑士一动未动,“若是我不让你过去呢?”
苏小鹿有些困惑,说道:“前辈又为何拦我呢?”
石甲之中传来几声笑声,却十分冷淡,殊无笑意,他说道:“我是守桥之人,拦的是天下间所有过桥的人,却不是要拦你,至少,若你转身离去,我就不会拦你。”
苏小鹿不太明白,说道:“您要怎么样才能让我过桥呢?”
“关键在于,你想怎样过桥。”石甲剑士说道。
尽管苏小鹿在书中读过许多古圣先贤的禅机妙辩,却也无法理解这尊石甲剑士这些话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但她既然想过桥,自然便要过桥,所以她决定不再说话,向桥上走去。
石甲剑士见她走来,说道:“这道石桥,名为鉴心,是为考验登山者的问道心。”
苏小鹿微怔,停了下来,却不是因为石甲剑士的话,而是因为她感觉到了对方瞬间释放出来的杀意。
宛如万千剑锋环绕,无比森寒的杀意。
她依然没有惧意,只是有些不解,这尊石甲剑士,为何想要杀她。
石甲剑士继续说道:“这世间,唯有生死能明心见志,唯以生死,才能见登山者是否有义无反顾的求道之心,你懂吗?”
苏小鹿感受着对方森冷的杀意,说道:“所以您想对我出剑,以验证我的道心是否坚固,但若我死在您的剑下,这样的考验还有意义吗?”
石甲剑士抬起了手,指了指她身后的道路,说道:“进则死,退则生,关键在于你的选择。”
苏小鹿完全不明白,如果我选择进,便是选择了死,死人的道心如何明澈,却又有什么意义?若无意义,这样的考验岂不荒唐?
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她只想过去,所以她不想理会这个奇怪的石头人,白裙轻摆,便向桥的那头走去。
当她重新抬步,石甲剑士的杀意毫无收敛,咔咔咔一阵刺耳的声响,石鞘中的巨大石剑被他拔了出来,无穷的杀机笼罩着整座石桥,换做任何毫无修为的求道者,在如此浓郁的杀意之下,只怕都得全身软倒,冷汗直流,然而苏小鹿并没有这种感觉,她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这股杀意的真实,她知道自己再往前,极有可能那柄恐怖的石剑便会落下来,但她还是没有犹豫,往前走去。
正如她所想,以死为结果的考验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她想要过桥,于是她便过。
六尺长的阔大石剑,带着一股足以断金裂石的剑风向她落下,山间无数云气被剑气荡尽,石桥一片清明,剑风笼罩着苏小鹿,她的衣裙飒然卷动,她看着那柄威势极强即将要落在她头顶的石剑,轻轻蹙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