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亭西醒了过来,看看窗外,夜色尚未完全消退,几缕晨光清凉的落在院内,想是将近卯时。
他打了个哈欠,爬起身来,将床被整齐叠好,准备打些井水洗把脸,再将昨日从山下买来的小米熬成粥,待老师醒转可以早食。
掀开蚊帐下了床,却发现桌上竟有个木盆,盆中热水尚冒着烟气,一条白色的毛巾整齐对叠,披在盆沿上。
他怔了怔,这才想起了一些什么,上前拿起毛巾,细细洗了把脸,抹去残存的睡意,热水的温度很适中,想是煮沸的开水又捞了些冷井水降温,毛巾轻柔,很是舒坦。
他推开门走出院中,此时夜风的尾韵仍在竹林中悠扬,竹叶沙沙沙的鼓着掌,深秋的早晨有些微凉,他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衣袍,感觉更加清醒了些,迈步向厨房走去。
刚到门口,便听见厨房内柴火焚烧,锅勺错落的声音,他又是怔了怔,停下了步子,想了想,又走了进去。
厨房里点了一根残烛,微弱的光亮驱散着将尽的夜色,灶火上的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烟,飘来小米粥清甜的香气,一旁的汤锅里满沸着水,烫着几根院里刚摘的芥兰苗,那是顾亭西亲手种的,穿着青裳小裙的小小少女,卷起袖子,露出两节雪白的小手臂,正勤快的抹着桌子,摆上几副碗筷,看见顾亭西进来,侧头冲他笑了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手上的活计却不曾停下,轻声笑道:“少爷,你起床啦,等一会哈,马上就可以吃了。”
少女正是昨日刚刚收留的丁小真。
顾亭西反应有些迟钝,想了想才嗯了一声,站到了桌旁,看着丁小真忙活,他双手不知该放在身前,还是背在身后,竟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尴尬和无措。
除了年幼时阿娘曾经这般殷切的照顾过他,自阿娘死后,他就再也没有感受过如今这种淡淡的温情,习惯了事事亲力亲为,此时竟有些不习惯,看着丁小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的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等到丁小真把晨食都做好,抬头看他呆呆愣愣的站着,有些奇怪,说道:“少爷,你怎么不坐呀,站着干嘛呀。”
顾亭西又嗯了一声,依言坐下,想起刚才的怅惘,苦笑摇了摇头,甩掉那些微乱的念头。
不多时,老者也已起身,寻香来到厨房,顾亭西向老者行了一礼,两人围桌坐下,丁小真为两人端来小米粥,桌上还有一盘水烫芥兰苗,一盘片好的肉粽,虽然简单,但却清淡不油腻,最是适合晨食。
顾亭西道了声谢,吃了几口清粥,感觉肠胃一暖,甚是舒服,见丁小真在一旁垂手站着,却不落座,心下不解,问道:“你站着做什么,小米粥热的烫嘴刚刚好,快坐下一起吃。”
丁小真摆手道:“我是下人,怎么可以跟主子同桌而食,自然是少爷和老先生先吃了,你们不用管我。”
顾亭西眉头微皱,说道:“我昨天已经说过,只是暂时收留你,这里没有少爷婢女,没有主仆尊卑,山下达官贵人府里的那一套,不用搬到这里来。”说着便拉着她坐了下来。
丁小真哦了一声,也没有反抗,任由他拉着自己坐下,端起碗默默喝着小米粥,眼角却有喜色闪动。
山中陋院的生活如年轮一般缜密而单调,周而复始,似乎万万年前是这个样子,万万年后仍旧是这个样子。
但对顾亭西而言,这些天却发生了令人头痛的变化。
原本,这院中烧水做饭,洗衣晾晒,洒水打扫等等一应生活杂务,都是他一手包办,俨然是他寄居于此,回报老师的价值所在,但现在却被心灵手巧,做事细致而妥帖的丁小真全盘抢了过去,不论他如何表示出应该两人分工,不该让她一个女孩子做这么多家务,让他也多做些事情时,丁小真都总有办法三言两语搪塞过去,让他无话可说。
甚至在他屡屡要动手干活之前,丁小真早就抢先一步把那件活计做好,让他喟然长叹,徒呼奈何。
后来双方数度谈判,顾亭西无不惨败而归,几番争执之下,最终丁小真才极不情愿的让出了院内小菜园的种植管理权,为这事,她还生了好几天的闷气,暗地里给了顾亭西不少脸色。
更让顾亭西抓狂的是,丁小真无论如何也不肯改口,坚持叫他少爷,这声称谓实在是让出身农家的他怎么听都觉得不妥,但又无计可施。
每日午后,老者仍然雷打不动的为顾亭西讲学,但是为了方便,兼且让顾亭西练字,之前便从山下购办了笔墨纸砚,讲学的场所也从小院沙地改成了老者打坐冥想的道室。
每当讲学之时,丁小真都在一旁奉纸研墨,听着老者讲授经文史学,诗词名赋,每每听的入神,墨越磨越多,小脸上有时困惑,有时震惊,有时醒悟,有时茫然,竟也似乎颇为受教,时有长益。
这些时日,她与时时沉默寡言的老者相处日久,更觉对方浑然不似普通的山野乡民,虽未见他展露任何大修行者通天彻地的手段,但听老者与顾亭西讲学,言谈论调竟是字字珠玑,玄而又玄,她虽多数听不大懂,但每有所悟,也觉惊世骇俗。
她幼年曾在白府中偶尔听过私塾中的先生讲学,后来又随白阳上荒宗修行,也不时听过荒宗长老授道,但觉这些人的文思识见,跟这老者相比,简直有若天壤之别,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拥有这般惊天学识的人,竟在这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中深居避世,实在让人难以想象。
这日,山中寒气渐甚,天空微有霜意,不多时,纷纷扬扬的雪花轻柔飘下,白绒绒的很是素净。
雪花落在晚秋枯黄的叶面,落在低垂的檐间,落在布满青苔的井沿,落在小院洒水扫地的少女眉间。
丁小真抹了抹额头上化开的凉意,抬头看了看天,入眼便见漫天飘落的白雪,脸上展开了笑颜,不甚秀美的小脸颊上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她放下扫帚向院内喊道:“少爷,老先生,下雪啦,好白好白的雪。”
老者停下了讲学的内容,顾亭西凝住手中的毛笔,任由一滴墨汁滴落在纸间,晕开刚写好的一个端正的楷体,偏头望向窗外,雪花很快将小院里的一切裹上白色的绒纱,身穿青裳小裙的少女踏着白雪的裙摆,掌心微张,感受着雪片的冰凉,笑的像个孩子,不对,她本来就是个孩子。
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
顾亭西走了出来,想起了奉安城的家,小时候屋前那片菜田上,下起雪来,田圃间一道道微微隆起的雪白,也是这个样子,显得很是可爱。
丁小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少爷,我们去堆雪人吧。”她前一刻看到雪明明还很开心,这一刻语气却有些莫名的低沉,又有一丝哀求的意味。
顾亭西心中微惘,说道:“这才刚下,想要堆雪人,还得等到明早,积雪一夜,才有可能。”
丁小真点了点头,小脸有淡淡的光泽,说道:“少爷,那明早我们一起堆雪人吧。”
顾亭西看着她,也点了点头。
似乎知道两人的约定,这场雪下的更加卖力,漫山雪白纷扬,气温骤然下降,除了老者不以为意,两个孩子都从屋里翻出棉衣穿上,又向老者讨要了点茶叶,在檐下烹雪煮茶,茶香悠悠,沁人心脾,两人抱着茶杯,很是开心惬意。
次日一早,丁小真敲了敲门,把顾亭西喊了起来,两人在院外堆了一个高高胖胖的雪人,其实只是一大一小两个雪团垒起来,用两颗大小相当的石子充当眼睛,插了一根胡萝卜当做鼻子,一时却不知道要拿什么来作为雪人的嘴巴。
丁小真看着这肥嘟嘟的雪人,很是喜欢,说道:“这是亭西小少爷。”
顾亭西少见的吐了吐舌头,有些调皮的说道:“我哪里有这么胖,这是你白阳大少爷。”
丁小真笑了起来,神色却微微黯淡,顾亭西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对丁小真的性情有所了解,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知道她心里不开心,心想自己这嘴巴真是笨的很,虽不知道为什么,但显然说了对方不爱听的话。
丁小真却不知道他心里的自怨自艾,看着雪人,语气有些微黯的说道:“小的时候,我在白府做丫鬟,每日要去厨房,衣房,干很多很多的活,手也磨破了,肩也担肿了,只要活做的不够多,不够好,掌房姑姑就要罚我打我,她明明不是很老,但脸上皱纹为什么这么多呢?我也没得罪过她,为什么她看着我的样子永远像要吃掉我那样可怕呢?每天夜里累到睡不着,只有躲在被里偷偷的哭,旁边年长的婢女们嫌我太吵,打我骂了我好多回,一开始我哭的更厉害,她们就捂住了我的嘴巴再打,后来不管她们怎么打我,我都不出声了。”
似乎勾起了往昔不堪的回忆,丁小真甫一开口倾述,竟是再也停不下来。
“白府好大,有好多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公子小姐,有些是本家的,有些是宗亲家的孩子,我看着他们有爹抱,有娘疼,有兄弟姐妹,可以撒娇,可以玩耍,可以吃街上好吃的糕点和冰糖葫芦,真的好羡慕。”
“当时我就在想,我跟他们也差不多大呀,我的爹爹在哪里?我的妈妈又在哪里?他们怎么就不要我了呢?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他们就不要我了?可是我看那些小公子小姐们,他们做错了事,撒个娇甚至撒个泼,爹妈只是假意的打骂了几句就算了,眼里还是宠溺的神色。可我想着我自己,我也想在爹妈面前撒个娇,或者我好好的认个错,让他们原谅我,接我回去,我真的不想在白府待下去,我真的好辛苦,可是,我又要到哪里找他们去呢?我甚至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大记得了。我问府里的下人姐姐们,我的爹妈是谁?每个人只是冷笑,没有人愿意告诉我。”
她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在这个初雪的早晨,将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与无助袒露无遗,毫无保留,竟是这般的突如其来,却又恰如其分。
顾亭西静静听着,沉默不语,想着她小小年纪已经历过无数个孤冷绝望的日日夜夜,受尽世间人心险恶倾轧,心下酸楚,鼻头微涩,觉得她很是可怜,心中生出怜惜之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却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丁小真身体微微一震,任由他的手掌落在自己的头上,感觉他掌心摩挲着发丝传来的暖意,心中有些暖洋洋的很是受用,她笑了笑,眉间轻舒,接着说道:“那一年,府里像今天一样下起了雪,院里的雪积的好厚好厚,差点便要覆盖台阶,雪花好白好白,好美好美,虽然我在洗衣池旁的手都被雪冻僵了,但我是真的感觉好喜欢,公子小姐们穿着崭新的棉袄,上面的图案好漂亮,他们带着厚厚的手套,在院里堆了一个一个小小的雪人,笑的好开心。我在院外偷偷瞧着,真的好想也堆一个雪人试试,跟他们一起玩。”
“那天夜里,我趁着大家都睡了,偷偷跑到后院,堆了一个雪人,他好可爱,好有趣,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一起笑了好长时间,一直到天快亮了,我知道不能让别人看见他,我必须把他推到!可是,少爷,我真的舍不得啊!”
说到这里,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神情格外凄楚,望着顾亭西说道:“少爷,你知道吗?那个小雪人,是我第一个朋友,可是我不得不推倒他,看着他碎了一地。少爷,你说,他会不会恨我啊。”
顾亭西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得把她瘦小的身子搂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安慰道:“雪人知道你的苦处,他怎么会怪你呢。”
对两个年轻男女来讲,这样的拥抱实在有些不妥当,有些过于亲密,但在此情此景此心,这样的拥抱却又十分妥当,不论温度还是力度都恰到好处。
那夜,丁小真发起来高烧来,额头滚烫无比,一直讲着胡话,一会叫着阿爹阿妈,一会又喊着少爷,一会又似受了惊吓般哭叫起来,顾亭西在一旁手忙脚乱的照顾着,十分担忧,最后还是老者伸手点了点丁小真的额头,她才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顾亭西守在她的床边,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次日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一张棉被,床上已没有了少女的踪迹。他四处寻找,发现丁小真像个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在厨房做饭,他有些生气的把她手里的汤勺抢了过来,气道:“你刚生了病怎么不好好休息,这些事让我来做就好了。”
他伸手摸了摸丁小真的额头,发现烧已经退了,有仔细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确认她的精神确实恢复了,想来老师的手段高明,举手间就治好了她的病症。
丁小真看着他担忧的神色,眼中有异彩闪动,怯生生的说道:“少爷,我已经没事了。睡不着,得起来活动活动。”
顾亭西兀自不放心,让她在一边坐着,自己把灶台抢过来做早饭。
丁小真坐在桌边,用手托着下颚,看着顾亭西忙碌的身影,嘴角有微微的笑意,有人关心自己的感觉,原来竟这般好,像蜜里调油,心中甜丝丝的,暖洋洋的,很开心,很受用。
少女不知情滋味,这场初雪,让大地寒冷了起来,却让少女懵懂无知的心,微微燥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