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亭西心情有些复杂,他没有想到自己面对的竟然是九渊这种比天还大的隐秘。
他看着白阳手中发黄的图纸,有些怔忡,但也仅仅只是一瞬,或许对这世间来讲,九渊的秘密确实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但也不代表可以因为野心和贪婪,而枉顾人伦道义,更加不用说做出欺师灭祖,杀害同门的恶事。
而既然这秘图本就不属于自己,那么无论这个秘密再大,也与自己无关。
所以他重新望着白阳,眼中没有贪婪,没有野心,没有恶念,只有澄澈,以及无所谓。
似是看懂了他的意思,白阳脸上癫狂的笑意突然僵住,他喘着粗气,满脸涨红,恚怒到了极点。
按理来说,如果顾亭西根本不知道秘图所指,不感兴趣,那他才有独吞秘宝的机会,可是此时他似乎早就丧失了理智,他不能接受,自己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夺得的秘图,竟然有人毫不在乎,因为那显得他的先前的决绝,狠辣,不顾一切都是那么可笑。
人心往往就是这么古怪,人们有时为了绝对的利益,可以断情绝性,无所不用其极,有时却又为了毫无意义的一丝自尊心和自我认同感,可以失去理智,做出毫无道理的愚蠢行径。
顾亭西突然对白阳有一丝同情,自己对秘图的态度之所以刺激了到他,无非是因为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产生了意义层面的怀疑,或许他深心处此时正有一把声音,声声回响的问着他,这么做真的可以吗?真的有意义吗?只是他不愿意面对自己内心的质疑,只想用野心和欲望来掩盖一切,说服自己,这么做是值得的,比起师门和道德,九渊的秘密才是最重要的。
他望着自己手中的那份图纸,手抖动越来越厉害。
顾亭西伸出手去,抓住了秘图一角,叹了口气,对他说道:“放手吧。”
白阳额间有无数豆大的汗珠滚落,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放手?现在放手还来得及吗?不!我不能放手!这是我的!
似是终于决定决死不悔,他脸上困惑惘然的神色一扫而尽,又复癫狂狰狞,一把将图纸从顾亭西手中夺回,跟着道剑一紧,便要刺死眼前这个少年,再跟那神秘老者斗过,不料突然之间,像是有两座山峰一前一后夹击而来,他感觉自己的神识似乎瞬间被碾压成碎片,意识瞬间空茫,像无根的微尘,残弱的烛光,被林间的清风轻轻一吹,便消散于天地之间,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众人只见他的瞳孔瞬间扩散,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无踪,麻木僵硬的像一具尸首,左手的九渊秘图和右手的道剑一同垂落在地,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顾亭西在他身前,感受尤为明显,知道他一瞬间对自己起了杀意,然而还来不及动手,就神智尽失,他心知必是老师出手,心中并未如何惊异。心想此人心术不正,活该有此下场,如今他成了废人,众人自然没有了危险。
他俯身从白阳手里抽出那张秘图,却没有翻开查看,望向老师,有询问之意,这张秘图事关重大,若在世间流传,必定会引来各方争夺,酿出无数像今天这样的惨案,他虽对九渊没有觊觎之心,却也觉得,这图最好是交给老师保管更为妥当。
虽然他对老者的身份来历一无所知,但不知道为何,这数月相处,老者相救教导之恩,让他有一种无来由的信任与尊敬,像九渊秘图这种天大的事,自当交给老师决策。
老者却对那图看都不看一眼,对顾亭西说道:“这张图没有意义,就毁了去吧。”
没有意义?这又是什么意思?他并非如顾亭西所想,觉得秘宝害人,应当隐藏或者毁去,而是说没有意义,指明九渊神境所在的秘图没有意义,那这天地间什么才有意义?
荒宗弟子们听到这样的话,有些反应不过来,心想这对老少究竟是来干嘛的?怎的行事说话如此怪诞,丝毫不按常理出牌,但接下来发生的这一幕,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眼睛都快掉下来了。
顾亭西虽也有些困惑,但却没有犹豫,虽然他本以为这样的宝物不应该损毁,而是交由老师保管,但老师既然说要毁去,显然是要彻底断绝祸害的根源,心想不愧是老师,面对这等不得了的事物也丝毫不动于心,说毁就毁,他心中更加钦佩,拿起图纸,就撕了起来。
荒宗弟子没想到这少年说撕便撕,竟没半点迟疑犹豫,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无比沉痛惋惜之色,在心底无声呐喊着,这对老少究竟是什么人?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这可是九渊的地图啊啊啊!
顾亭西将秘图撕成数块,又兀自不放心,继续将碎片撕成丝丝缕缕,直到根本无法再拼凑成型,他才放心,将满手碎纸片撒向空中,林间有风轻送,纸片翩翩飞舞,轻柔婉转,似极了初春的黄蝶,很美。
但荒宗弟子们的脸却微微抽搐,心在滴血。
祸首已除,众人性命已然无恙,唯有秦紫衣还重伤未醒。
顾亭西微微皱眉,望向荒宗众弟子,说道:“这位秦先生已经是身受重伤,你们掌教也不是他杀的,你们不准再向他寻仇,将他好生送下山去求医,若是让我知道你们没有照办……”他向已然痴傻的白阳撇了撇嘴,意思十分明显,荒宗众弟子如何不懂,慌忙点头,连连称是。
顾亭西知道荒宗众弟子怂的很,必不敢违背自己的安排,至于荒宗和无极门的恩恩怨怨接下来会迎来如何惨烈的风雨,白阳又会面临荒宗怎样的怒意,却都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事了。
此间事已了,一老一少背起从山下采办的生活杂物,缓慢的向山中走去,午后阳光洒在他们的背上,给他们的轮廓镀上了一圈金黄的光泽,不一会儿消失在了林木之间。
荒宗众弟子面面相觑,久久不能言语。
……
……
山路多崎岖,老少二人走的并不快。
顾亭西不时回头张望,看着林木中那个小小的身影,不知对方意欲何为。
就在他们往山中走去不久,白阳的那名小侍女丁小真就跟了上来,又不敢过分接近,亦步亦趋的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两人径往深山中走,越往前山峰越高,山路越险,这少女绝不可能跟他们同路,却又不自行下山,实在让人很是疑惑。
走了七八里路,顾亭西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转身问她:“你跟着我们,是还有什么事吗?”
少女丁小真抓着自己的衣袖走到他身前,怯怯的望着他,有些不安的说道:“你让少爷解除我的奴籍,那我自然要跟着你。”
顾亭西无奈的张了张口,心想这是什么道理,摆手道:“我看你一直受他欺负,这才让他放了你,如今你重获自由身,便当回家跟爹妈团聚,好好过日子,这么跟着我又是什么道理。”
丁小真听到这话,小嘴又是一瘪,眼中晶莹滚动,转眼就要掉下眼泪来。
顾亭西何曾跟这般年岁青稚的少女打过交道,见她泫然欲泣,一下子慌了手脚,忙道:“你别哭呀,别人看到该以为我欺负你了。”可是荒山空寂,鸟兽无声,哪里有什么别人。
丁小真不依不饶,撅着嘴道:“你就是欺负我,你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要为我出头,还让我去找我爹妈,我,我爹妈早就没了……”似是想到伤心处,她不再克制,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顾亭西忙用自己的袖子在她脸上乱抹,却哪里止得住满眼滚落的泪珠,他早先面对白阳尚能侃侃而谈,洞察人心,然而此时丁小真不过是掉了几滴眼泪,便让他手忙脚乱,束手无策,他即便再如何早熟,也毕竟仍有稚嫩的一面,尤其是面对女人这种天底下最复杂的生物,虽然丁小真还只是个小女孩。
顾亭西见她哭的可怜,又说没了爹娘,心下实在不忍,但一时却又没什么主意,心想自己让她摆脱白阳的掌控,也就是随口之义,难不成还要对她的未来负责,这实在是不知从何说起。
他说道:“你爹妈不在了,那你可有亲戚,或者可以去投奔。”
丁小真哪里理他,只有哭的更加厉害了。
顾亭西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望向老者,希望老师能出手管一管,岂料老者抬头望着天边流动的几片云彩出神,似乎根本没看见这里的事情,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高人模样,顾亭西满脸苦笑,知道是指望不上了。
他想了一想,对丁小真说道:“你快不要哭了,早些下山,好自为之吧。”说完仓皇转身就走,竟是落荒而逃。
丁小真见势不妙,止住了哭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哪里肯让他走。
顾亭西哄又哄不住,走又走不了,一时好生郁闷,摊了摊手,一副你究竟要怎么样的样子。
丁小真低声抽泣着,说道:“你救了我,那你就是我的新少爷,我当然要跟着你,给你端茶递水,洗衣叠被,好生侍候你。”
顾亭西脸色大变,哪里想得到这少女竟来这么一出,心想自己农家出身,数月前才死里逃生,如今还是镇西大将军府通缉的要犯,潜居在这深山之中,这怎么看,都不像是需要婢女下人的人,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他将袖子从少女手里抽了回来,小心的说道:“我本是这山中农户,跟你一样都是平民百姓,哪里需要什么婢女,你不要再与我纠缠,快快下山去吧。”
丁小真自己擦了擦眼泪,定定的看着他,突然冷笑道:“你以为救我出了火坑,很是得意是吗?可你实际上只是将我推入了更深的火坑之中。你当是为我好,其实是害了我。”
顾亭西见她说的严重,表情严肃,全然不像一个小女孩该有的神色,不由暗暗纳罕。
丁小真接着说道:“原本我在少…在白阳身边当侍女,虽受些欺辱,可起码有饭吃,有床睡,如今你们将他变成傻子,还指不定荒宗如何处置他,我若跟他回去,生死难料,就算回到白府,老爷夫人必会怪我没有照顾好少爷,迁怒责罚于我,只怕依然性命难保,若我不回白府,一个人无亲无故,四处漂流,只怕没几天就要饿死,你说,这一切是不是你害的我。”
顾亭西沉吟不语,他发现丁小真说的确有道理,他本以为路见不平,义所当行,让白阳放走丁小真,只是出于一个简单的好意,却不想这世间之事本就繁复难料,好心未必就能办好事,甚至方法不对,善意之举也会引来意想不到的坏结果。
丁小真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色,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也许事有转机,小脸阴沉,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暗暗窃喜。
顾亭西想,帮人自当帮到底,如若半途而废还不如不帮,可自己如今也不过是寄宿在老师的小院之中,又有什么能力为这个小女孩提供庇护,更何况自己正被通缉,以后更有无比艰险的事情要做,要杀那个绝不好杀的人,让丁小真跟着自己,真的好吗?
他心智早熟,此时像个小大人一样思索着,要怎么承担起照顾这个小女孩的责任,全然没想到自己年纪其实跟丁小真相仿,明明也是要受人庇护的年龄。
丁小真看着他,不甚美丽的双眸有异彩闪动。
顾亭西思索半晌,知道自己已然不能对丁小真置之不理,不由暗自苦笑,心想不论如何,还是要看老师的意思。
好在这回老者没在回避,看着他说道:“院中空房不少,多住一个女娃娃也不打紧。”
顾亭西甚是感激,心想老师毕竟仁善,数月前救了自己一命,如今更是不会不管这女孩的死活,心中敬意更甚,向老者施了一礼。
丁小真知道图谋得逞,难掩喜色,这新小少爷看着心善,有些单纯,偏生还十分心软,实在好对付的很,她赶紧向老者和顾亭西福了一福,脸上兀自挂着泪痕,却面含笑意,脆生生的叫了声:“老先生,小少爷。”
老者捋须不语,顾亭西头皮发麻,说道:“你可以暂时跟着我们,但山中清苦寂寞,你一个小孩子哪里住的惯,等你改了主意,想要走,自行下山去便是了。”他面容一肃,继续道:“但是!不准叫我少爷,我不是你的少爷,你也不是我的婢女。”
丁小真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又是脆生生的说道:“好的,都听你的,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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