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紫衣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百年来只能在他身后追赶的人,一朝跟他齐肩站到了他的身边,甚至隐隐然让他有一种莫名危险的意味,这种感觉很不好。
他早先的抢攻十分迅疾,十分威猛,因为他正当壮年,无论精力还是真元,都无比充沛,而元守真人却已老迈,哪怕境界仿佛,却绝对没有壮年人的锐气。
所以他一出手就是最狂暴的刀法,他想让这个老人来不及展露他的境界,神剑和功法,就失去了本已无多的锐气,落入他的节奏之中。
然而元守真人无论是那记不动如山的守剑,还是飘忽如鬼魅的三玄步,都让他出乎意料。他开始意识到,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在某种程度上他还是稍微轻视了这个老人。他是秦紫衣,无极门千年来的第一天才,最年轻的掌教,他很骄傲,无论是对自己的境界,还是天分,他都很骄傲。
骄傲有时能给人极大的鼓舞和前进的力量,但骄傲也会带来一种天然的,对对手的轻视。这种轻视不在于今天这一战,而早在一百年前,他开始在境界上胜过元守真人时,就已经埋下。
骄傲的人只会抬头仰望星空,他的眼中只有万古长流的星河和亘古不变的日月,因为那才是他们的理想和抱负,他不会低下头来,看看身边的野草,是否在某一个时刻长成了荆棘,暗中要绊自己一跤。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这么了解这位对手。
相反,元守真人却从未轻视过他,他十分了解秦紫衣的天分,性情,骄傲,和习惯。
他知道他的作战风格,知道他的思维惯性,知道他出手一刀会有多快,多狠,多不容情。
所以这一百年来,虽然两人从未真正交过手,但他一直都在心里,与秦紫衣对战,百次,千次,万次。
实际上大部分时候他都败了,但每一次他落败的速度都在变慢,他支撑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他有信心站在秦紫衣的面前,真正的出剑。
这一剑,他第一次在秦紫衣面前展露,但其实,这一剑他在心中早已对秦紫衣出了千万次。
元守真人抬剑的那一刻,荒剑上的铭文已然亮了起来,幽白色的光线比日光还要强烈,就连元守真人的双眸,都射出了耀眼的白光。
他往前跨出了三步,玄妙无比的三玄步。
在他落步之前,没有人知道他下一刻会出现在哪里,在看清他落步之后的身影时,也许他手中的荒剑已经切断你的喉咙。
所以秦紫衣没有等,他的身法极快,看起来比元守真人快了数倍,就像一颗被弹弓射出的石弹,破风往后弹射。
在他身形离地的瞬间,他原先站立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道被荒剑斩出的恐怖深沟,像是大地剧痛的伤痕,然后元守真人须发飘飞的身影出现了一瞬。
仅仅只是一瞬,连一个虚影都未曾留下,他的身影再度消失。
秦紫衣眼中露出深深的忌惮,在半空中飞射的身影突然一顿,他的左脚重重踏在一块山石之上,强行改变了后飞的方向,整个人直直往上窜起,一步登天。
数十道裂缝在那块坚硬的山石上裂开,又迅速变成数百道,数千道,数万道,直到这块山石彻底碎化成粉,然后又被骤然出现的荒剑剑光轰散。
秦紫衣能够想到三玄步身法之妙,在三步之间,根本不知道元守真人第三步的落足点会是哪里,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三玄步之快,竟然快到他在一瞬间来不及出刀应对。
这个老人,在瞬间展露出如此恐怖的爆发力,这分明有违常理,便是壮年人也望尘莫及。
然而他毕竟是秦紫衣,他可以有一瞬间的失神,却不会恐惧,因为骄傲不允许。
他的身影还在不断的往上攀升,仿佛永远不会减速,他知道元守真人下一刻便会跟上,三玄步可以踏尽红尘,也可以踏破虚空。
然而那把剑会在哪个方位出现,刺向自己身上哪个部位,他不得而知,也无须知晓。
他不知道,那又该怎么守?
不,他不叫元守,他叫秦紫衣,他不打算守。
太阳不再中天,而是向西边微微倾斜,日光不再如正午一般极致的白,而微微带有一丝黄意,天空中没有遮挡,虽有云气,却是极淡,无法阻隔日光分毫。
而无法阻隔的,还有秦紫衣的刀光。
天地之间,唯有日光,普照万世,无所不至,没有一丝漏洞。
秦紫衣在空中的这一刀,便叫“极光”。
这一刀,便如极光普照,刀光所致,天地一亮,没有一丝阴影可以遁形。
这是没有空隙的一刀,将秦紫衣的身形笼罩在千万重刀光之中,不管元守真人的荒剑在哪个方位出现,只要他刺进秦紫衣身周三尺之地,便必然被刀光所阻。
天底下最强的守,永远不是岿然不动,而是毅然反攻,击溃敌人的攻势,斩断敌人的锋芒,让敌人匍匐在地,无法言战。
最强的守,便是最强的攻。
云守真人懂这个道理,守了百年的他今日愤然出手。
秦紫衣也懂了这个道理,所以刀出极光,以攻破攻。
荒剑苍莽的剑气割裂长空,跟发出万丈极光的无极刀交错在一起,荒宗众弟子不知道两人交换了多少招,只看到天空中的云气被荡涤一清,无数元气光团在天空中炸响,一场冬雷滚滚,仿佛天神雷劫,霹雳轰鸣之声笼罩着这座不知名的山头,无数飞禽走兽争相奔逃,离开这座似乎遭受天怒的山峰。
不知过了多久,紧张到极点的荒宗弟子只觉过了数世。
渐渐的,似乎某个引得九天雷神震怒的妖孽终于被漫天神雷轰杀,魂飞魄散,然后天光尽逝,雷藏电隐,天地复归清明。
元守真人和秦紫衣落回了地上,隔着十余丈的距离,遥遥相对。
荒宗众弟子深深吸了口气,震惊的无法言说。
元守真人那身洗到发白的道袍,有数道长长的裂痕,丝线崩坏,一道触目惊心的血流,沿着残破的袖口,沿着手腕,沿着荒剑比早先略微黯淡的剑锋,滴落在土中,呲的一声,被鲜血浸染的野草,瞬间焦枯,冒出烟气,竟是被血中残存的滚烫真元烧灼枯死。
而他对面的秦紫衣,脸上的面具早已消失不见,露出一张如刀刻般锋锐的脸庞,额间却有一条深可见骨的血口,他的发髻崩坏,黑发披头垂落,半边脸染着鲜血,目光如九渊魔神一样冷厉,令人想不到狼狈二字,而是觉得极为恐怖。
荒宗众弟子紧张到屏住了呼吸。
这一场交锋,两人竟是各有损伤,看样子,竟是秦紫衣的伤势更恐怖一些。
只有白阳眼光较高,他看出秦紫衣脸上的伤势虽然可怖,却并不伤及根本,他虽然震怒的胸膛起伏不定,但手中的刀依然稳定,而元守真人执剑的右手,却有轻微的颤抖。
终究是老了。
白阳目光闪烁,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你逼到这个地步。”秦紫衣的声音像北境寒域里受伤的雪狼一般幽冷,甚至有些颤抖,他已然愤怒到了极点。
元守真人并未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只是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他看着自己淌着鲜血的右手,用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道:“终究还是老了,如果再年轻一百岁…不,五十岁,或许今天会更轻松一些。”
刚才在虚空之上,他将在荒宗第七殿领悟的那套“本无荒剑典”施展了出来,这套有生以来他接触过的最强大的剑法,甚至不惜将炼神上境的磅礴真元发挥到极致,但是依然无法让秦紫衣受哪怕重一些的伤势,而关键的是,他的锐气已减,体内真元开始变得稀薄,还有数条经脉被秦紫衣刀气所伤,无法运转,所有的一切都表明,他已无力再久战。
接下来的一剑,便该分出最后的胜负,为这百年宿怨,画下一个句点。
秦紫衣虽未受致命伤势,但真元损耗严重,体内荒剑剑气入体,极为凌厉,竟难以用修为压制,今日所受的暗伤,只怕数月难复。
他怒气发酵到了极点,只想一刀砍了这个牛鼻子老道,却罕见的没有立刻抢攻,而是深深吸了口气,一呼一吸间,让心头的怒气消散,让心境回复澄明。
心随意至,无极刀重新亮了起来,但并不刺目,刀势渐起,但却并不如何神速。
这一刀显得很沉,很稳,跟他之前所用的刀法完全不同,但元守真人的脸色却从未有过的凝重。
因为这一刀是“天虹”。
代表无极门刀法中,返璞归真,刚柔并济的最高境界。
这一刀,不求快,不求猛,不求杀意,不求破敌。
暗红色的光泽,从山的这头,徐徐挂到山的那头,很是绚丽好看,很是温柔清净,宛如一场新雨过后,遥遥挂在天边的虹桥。
虹桥的这端,是秦紫衣,虹桥的那端,是元守真人。
这道虹桥联通的不是刀光,而是天道。
元守真人的荒剑可以挡住最快的刀,最猛的刀,最玄妙的刀,但如何挡住天道?
所以他没有挡,他抬起了剑,眼神中再度放出了光彩,有一股决然而然的意味。
荒剑展开,剑势盎然而缥缈,在此深秋时节,天地间竟刮起了一阵春风,隐隐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生机,宛如冰消雪融,春芽破土,枯木逢生,漫山遍野的小草昂首向阳,迎接那抹温柔的春光,百花含苞娇羞,纯净的露珠抚摸着娇嫩的花叶。
天地复苏,一切都是刚开始,最美好的样子。
这一切都并不真实存在,而源于荒剑骤然而发的那道气机。
但,这不应该是荒剑的气息。
真正的荒剑,难道不应该是剑气所至,荒野千里,草木枯,百花凋,山水灭而人兽绝?
寂灭,荒芜,生机断绝,这才符合荒剑的无上剑意。
然而元守真人用出的这一剑,却是真正的荒剑。
谁说荒剑一出,便是天地肃杀,千山鸟飞绝,万迹人踪灭。
这仅仅只是表象,小道。
而真正的天道,往往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秋残冬败的尽头,是新的轮回,是万物觉醒,天地复苏,是姹紫嫣红,鸟语花香,是山水翠而日月娇。
这是“本无荒剑典”的最后一招,原本也是元守真人绞尽脑汁也无法领悟的一招,但在看到秦紫衣斩出“天虹”的那一瞬间,他便触类旁通,顿悟了这一剑的真谛,明白了这本剑典为什么叫“本无荒剑典”,因为春风吹又生,所以大地本无荒。
这最后一剑“万物生”,便是天道之剑,也是元守真人此生最强的一剑。
以天道之剑,对天道之刀,何其美妙,何其快哉。
“天虹”徐徐而落,元守真人只是微微侧身,坦然迎接,而“万物生”如春藤草蔓,蜿蜒落向秦紫衣。
刀剑并没有相交,而是错开,落向了对方。
元守真人的神色平静如常,秦紫衣却有了一瞬间的惊诧。
而后虹桥消散,春风止歇。
……
……
白阳和荒宗众弟子都惊呆了,张大了口,显得有些傻气。虽然已经过去十数息,他们还是无法消化眼前所见的一切,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两人使出的这一刀一剑,在境界上都已登峰造极,平分秋色,按理来说,没有谁能克制的了谁。
毕竟两人境界相近,而此刻的剑法刀法的层次也相近。
即便这回刀剑相交便该分出胜负,但顶多是两败俱伤,各自回山门疗养,又为何会出现如此惨烈的局面?
场间,元守真人脸色苍白,冷汗狂流不止,不断喘着粗气,竟是虚弱已极。他的左臂齐肩而断,落在血泊之上,断臂处血如泉涌,伤口骨肉清晰可见,极为可怖。
而他手中的荒剑,却刺中秦紫衣的小腹,足有半截剑身深入秦紫衣的体内,创口鲜血狂涌,竟是足以致命的伤势。
两人缓缓坐倒在地,场间无比安静,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气声。
秦紫衣刀锋般冷峻的脸上满是痛苦,他刚刚使出“天虹”,暗合天道,是无极门最强的一刀,原本元守真人根本无法应对,但突然之间他就使出了同样暗合天道的一剑,原本刀剑相交,两人都要受不轻的伤,谁想元守真人根本无意格挡,而是借着微妙的剑势微微侧身,避过“天虹”的锋芒,用一条手臂的代价,一剑刺向秦紫衣的心口。
像“天虹”这种等级的刀法,根本是有去无回,全无收手的可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秦紫衣强行变化身形,这才让荒剑不至于刺穿他的心脏,饶是如此,荒剑入腹,伤势之重,已然极为恐怖,而且荒剑的气息瞬间便破坏了他数条人身大脉,阻止他体内真元压制伤势的可能。
如此同归于尽的打法,根本不像两位大宗师。
刚才的一瞬间,只要元守真人的身法稍微慢上半分,那么被砍断的就不是他的一条左臂,而是他整个人。
秦紫衣终于明白,这个贼老道竟早就打算以近乎同归于尽的代价,将自己留下来。以他的年纪,本来就寿元无多,竟是想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搏命一试。
或者说,只有这种方法,才能让秦紫衣输的没有反抗能力,而不是重伤远遁。
秦紫衣再度被元守真人的筹谋狠辣所震撼,然而他却一时没有力气出言辱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