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我闪亮的眸子里掠进一个男孩子黑黑矮矮的身影,当时,我正坐在教室的最后排轻数着自己手里的鲜花,抬头看时,我看到了他的目光,他是新生,叫夏明月,是从外省来借读的,具体情况无人知晓,他给我的最初印象便是穷酸,一脸的黑,一身的黑,只有微笑时,那两排洁白的牙齿证明他的身上还有着一种洁白。
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他的影子,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直到周末的一天下午,我到父亲的煤场去时,才发现似曾相识的背影竟然是他,那时,他正同一帮小孩子一起,在扬起的煤灰中钻来钻去,捡拾一些尚未烧透的焦炭,从那洁白的牙齿上,我找到了记忆里的印记和现实的相吻合,我叫住他,对他说:“你这样子太危险了。”开始时他没认出我,后来一脸尴尬的样子,好像他的身世大白于天下后的无奈和沧桑,我对他说:“我告诉你一个更好的位置,这里人多,况且效果不好。”
我拉着他煤黑色一样的手,我的手上瞬间沾满了他的羞涩和焦虑,我是那种心地善良的女孩子,尤其是对男生,我知道他的故事一定有着与我不同的色彩,所以,从见面的那天起,我就想染黑自己的双手,同他一道奔赴磨难,挑战贫寒。
我拉着他到了后山,那里,没有人管理,所以,他轻而易举地便拾到了原本需要几天才能捡到的焦炭,临走时,他一脸的木讷,最后他说声谢谢,同时还告诉我,希望我能够为他守住这份秘密。
从那天起,我就时时刻刻注意这个特别的男孩子,他课堂上很积极,总是能够预测出今天的讲课内容,所以,我慢慢地由怜悯转成了崇拜,或者说对他刮目相看。
但那天,有人在课间时议论起夏明月的故事来,说他是和母亲一起逃难过来的,好像是父亲跟别人跑了,反正是可怜得很,同学们说什么的都有,但话中之意是他们瞧不起他,在同学们的眼里,他只是个乡间的野草,无论怎么成长,也不会开出缤纷的花,结出成功的果。
那个年代的孩子是如此的无知,如此的不懂包容和理解,他们不知道所有人的灵魂都是平等的,没有身份的差别和等级之分,有的同学在课间无意中伤害了他的感情,那天,我看到他伤心地趴在桌子上,两肩剧烈地耸动着,他的身上,他的课本上浸满了伤心的泪水,当我知道事情的经过时,我怒不可遏地警告那些无中生有的人,我说:“你们不要以为你们都是些春天的花,你们不努力,照样可以结出烂果子来,人人都是一棵草,只要是草,就会结出花来。”
我的话起到了至关重要的调和作用,他抬起泪眼,将一丝善良和感动交给我的目光。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又到父亲的碳场时,在后山的一个位置上,我看到了一个保安正在抓捕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太太,老人头发花白,浑身散落着煤一样的黑和灰,正在他们僵持不下时,我看到夏明月像疯了似的从后面跑了出来,他抓住保安的手,无论如何不让他抓老人的手,我以为他是在展现英雄主义,心中不禁敬佩起来。
保安可不管他那一套,硬是要按照厂规办事情,他被保安像包袱一样扔在地上,他的牙齿瞬间染成了血红,我也上前与保安理论,正在理论间,一辆小轿车停在附近,我一下子看到了救星,那是父亲的车,父亲下车时,我迎了上去,看到我,他一脸的不高兴,我走上前,对父亲说:“爸,这件事情怨我,是我告诉他们这里的位置碳多的,他们是没有责任的。”
夏明月的目光里闪烁着疑惑和忧虑,当他终于得知可以回家的消息时,他竟然没有说一声谢谢,便拉着老人的手消失在人群里。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白发苍苍的年迈老人竟然是他的母亲,当时以及后来,我没有想那么多的后果,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满以为这件事情能够增进我们之间的交流和沟通。
但事实却是如此尴尬,第二天上午,他来得很迟,进了教室,他收拾了自己简单的书包和行李,说是要离开学校,我伤心地站起身来,准备随着他一起出去问他事情的经过,但老师却示意我们不要出去,他只是随着老师来到了校长室,办理完简单的手续后,他只是将一种眼神丢在我的目光里,然后便是咫尺天涯。
时隔半年后,我竟然收到了他来自四川乡下的一封信,信里面夹着几棵茅针,他说,茅针是茅草的花,无论多么卑微的草,他们都是会开花的,他感谢我的理解和安慰,他说他会用一生一世记住我的恩情的,他说他和母亲现在寄宿在舅舅家里,他正在努力地学习着,他说相信有一天,自己这棵乡下的草会开出一整个春天的花,到那时,他会让母亲过上太平的日子,富贵的生活。
此时此刻,我又想到了那个黑黑矮矮的男孩子,我想着,他的努力正在印证着他的价值,他的奋斗一定会实现自己崇高的理想,往事虽然煤黑,但有一种情却至高无上,它像明月一样皎洁,天长地久,永远无法忘怀。
夏明月像一滴泪,闪烁在我心中最柔软也最温暖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