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些东西邪恶得无法被原谅。上帝曾经允诺,那一千年完了,祂必要下来。亲手拭去世人一切痛苦的泪水。但祂同时也说,焚烧罪人的烈火永不熄灭。
黑色的结晶如同大片的鳞片一般附着在那些肉块身上,就像是一层古怪的甲胄。我绝不愿称那些肉块呈现出人形,这让我作为一个人类感到受辱。但我确实不得不承认,那些东西具有着如人一般的躯干和四肢。它们已经失去了正常的面部,整张脸的三分之二都被巨大的吻部所占据。锋利的长齿交错排列在上下颚,口裂一直延申到耳后。黑洞洞的眼眶中完全没有眼球,有些甚至挂着些许稀疏的枯发。
它们被堆积在深井中,就像是一堆死尸。但我知道它们还活着,只要一声令下,这些恶鬼就能沿着井壁飞速地爬回到人间。尖锐的爪刃和修长的前肢保证它们的攀爬能力,足足二十厘米的长爪足以刺穿一切墙壁。
我曾见过它们吞食血肉。残暴的进食方式令人印象深刻,单单是目睹那幅可怖的画面都让人觉得仿佛置身噩梦之中。对鲜血和肉块的渴望令这些凶兽疯狂,为了争夺一头被当作饲料的绵羊,它们将竞争的同类撕碎。巨大的口器镶嵌着锋利的长牙,巨爪将猎物勾起后塞入口中切碎。就像是一台进食机器。
这些东西来自于恶魔最疯狂的幻想和神明最大的恶意,以及人最恐怖的噩梦。
现在,噩梦成真了。
监视器的显示屏上显现出广场上的遍地疮痍。烧焦的地面支离破碎,几辆货车已经只剩下了焦黑的框架。穿着西装的男人坐在漆黑的办公室中,盯着其中一台监视器屏幕看着互相搀扶着的两个身影。
“德克萨斯家的剑雨果然是不同凡响。”坐在桌子另一端的身影若无其事的说着,将杯中最后一口红茶饮下。
“你们从哪里搞到的武装直升机?”那个声音十分年轻,看样子还不到三十岁。“几百发高爆燃烧弹,三十二具西绪福斯。要不是警察捣乱还能再加上十二台自动作战平台,可她们居然没有死。”
“我原以为一定能杀了她。”精炼厂负责人眯着眼睛,鼻梁上的镜片将眼神中的凶光隐匿。
“光是一个拉普兰德就够难对付的了,你看到她的狼魂了吗?啧啧,第一代的外骨骼根本防不住。”
“你不要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今天拉普兰德不死在这,我们就得死在这。”负责人咬着牙说道,他看上去有点急躁。
“不要紧,她们不是已经准备要进入生产车间了吗?相信我的技术,跟第二代比起来,第一代就只是吉娃娃而已。”年轻人平淡地说着,将茶杯放回到桌面上。“只要等他们进去,井下的怪物们会处理好的。”
“真是难以想象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成果,仅仅是对源石的生物性研究还没办法做出西绪福斯吧?”厂区的负责人也在桌前坐下,从桌上将茶壶提起。
“叙拉古在科研方面落后其它国家太多了,维多利亚和哥伦比亚的技术至少领先我们十年。但是即使是莱茵生命和雷神重工的实验室也别想复制出西绪福斯的一条腿。”年轻人显得十分自信,他骄傲的抬起头来,看向负责人。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达到世界顶尖的水平,可不仅仅是靠着你一个人吧?”负责人把玩着桌子上一块用石英封装好的至纯源石,将无框眼镜摘下。
“那可是多亏了巴别塔的那些疯子啊!”年轻人爽朗的笑着,面孔上的源石结晶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德克萨斯搀扶着拉普兰德在生产车间的大门口坐下,缺氧和中毒导致的虚弱在新鲜的空气中很快便能恢复。
广场上的大火已经被德克萨斯的剑雨所熄灭,空旷的广场上只有几辆被烧得焦黑的货车。雨依旧还是稀稀拉拉的落下,拍打着已经破碎的地面。
“我之前只听说过‘剑雨’。”拉普兰德疲惫地靠在墙根,她现在感觉到来自全身上下酸痛。
“我直到十六岁的时候才能勉强使用,父亲没少因为这个罚我。”德克萨斯也在拉普兰德身边坐下。“今天是超水平发挥而已。”
“但是很漂亮啊。”
“可我从前一直不喜欢那些光剑。”
“为什么?”
“父亲和叔父们一直都急于教会我这种源石技艺,因为他们说这是德克萨斯家族的象征。”德克萨斯看着西边空地上还冒着黑烟的直升机残骸,眼神中泛起一丝迷离。“但是每当他们这么说,我就总是感到反感。”
“我是家族中唯一的孩子,几个叔父全都无子。父亲也清楚我迟早有一天不得不坐上会客室的那张长沙发,在昏暗的光线中下达杀人的命令。家族的头目们聚拢在我身边,低下头去亲吻我的左手。“
“但是我不想那样。我一直不喜欢那张沙发,不喜欢一楼的会客室。我不喜欢每天乘坐的那辆黑色轿车,也不喜欢司机永远放在驾驶台上的手枪。”德克萨斯抓住自己的一缕头发,低下头看向不远处地面上的水洼。
“每当阴雨天的时候,叙拉古就比平时更加黑暗。市民们低着头走在大街上,每个人都是一副同样的麻木。我总是害怕那些倒在路边乞讨的人。因为每当我看到他们张着嘴,呆滞的向行人伸出手时,我就会问一问自己:让他们落得如此境地的会不会——就是父亲。”
德克萨斯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她多年以来第一次将心底的想法说出口。一直以来,她都想要无视自己对家族的怀疑,对父亲的怀疑。但是最终,即使家族已经覆灭,她也仍旧对德克萨斯这个姓氏上所沾着的血污无法忘怀。
这份目睹不幸之人时的难过已经萦绕德克萨斯多年。她不认为这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同情,可又说不出来这阴影到底是什么。直到后来她才终于明白,那是身为鲜血的享用者对受害者的愧疚。
拉普兰德斜着眼睛看向身边的德克萨斯。后者的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将眼光遮挡,却从中落出些许的悲伤。
“我就在这座卫星城长大,没见过叙拉古主城的雨天。“拉普兰德抱着膝盖,仰头望着天空,自顾自地讲起来。
“卫星城的阴天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就是很泥泞,大家都急急忙忙的去上班。我就一个人走在路边,想着今天的午饭应该怎么办。”
“我走到路中央东张西望地看,看看谁需要一个小孩子帮他去买一包香烟或者报纸。那样的话我就能赚到一点跑腿费去买一小块黑面包。”
“但是那天没有一个人需要跑腿,所有人都只是摆着手叫我不要挡路。我就只能回到我睡觉的地方去——那是一位老先生家的垃圾棚。”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一直住在那栋房子里的老先生似乎跟人起了争执。那几个纠缠他的年轻人是附近的小混混,他们揪着那位老人的衣服,将一把匕首扎在了老人的胸口。”
“那是个很好的老先生,最开始他发现我时并没有赶我走,而且有的时候还会在我睡觉的破垫子旁边放一点剩饭。”
“多好的人呐,忽然就死了。”拉普兰德说到这里时感到一点惆怅,她吐出一口气,紧接着语气却又忽地变得冰冷。
“我在贫民窟长大,我见过很多人好端端的就死了。他们之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有年轻人,也有老人。有正直不阿的警察,也有十恶不赦的罪犯。”
拉普兰德转过头去盯着德克萨斯的眼睛说道:“相信我吧。这个世界上的痛苦不是哪一个人或者哪一群人造成的,人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要痛苦。任何或大或小的不幸,不管发生在谁的身上,都怨不得别人。如果世界上存在着上帝的话,那一定他才是那个混蛋。”
德克萨斯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说不出来。她默默地注视着拉普兰德,试图从那双眼神中找到些许慰藉,但那双瞳孔中只有坚硬的冰冷。
最终,那双眼神还是消融出一丝暗淡的光芒。拉普兰德握住德克萨斯冰冷的指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咬牙活着,就够了。”
拉普兰德抱住面前颤抖着的女孩,就像是抱紧了黑暗中的自己。眼神中透出对什么的憎恨,却微笑着,像是堕入三千年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