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新堰塘,陈灭水为什么要反对呢?王利民怎么想,就怎么想不明白。他打电话问李华生,李华生说村主任老杜最清楚。村主任老杜一提起这事,脸上就一阵阵发烫。
那一年,应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的一年,村上争取到一笔扶贫款。秋末冬初,村上决定在鳌山寨寨梁子上新修一口堰塘,为的是解决春耕栽插难的问题。陈灭水觉得不妥,要找杜书记(村主任老杜时任村支部书记)理论。陈灭水认为,修新堰塘,还不如维修原来的两口老堰塘,让两口老堰塘能真正关得住水,寨上栽插根本不成问题。
第二天,村上召集寨上两个队的开会。陈灭水没等杜书记讲完就按耐不住了,他把自己坐的凳子一踢,站起来猛吸了两口烟,就说,不要做梦了,寨梁子上修堰塘是蓄不起水的,只能装太阳,关月亮!说完,陈灭水凳子也不捡,气冲冲离开了会场。
可是陈灭水的反对无效。寨梁子上仍然要修新堰塘。
陈灭水气得嗓子眼冒烟,一个人偷偷跑到寨梁子上,对着一堆乱石头骂了四个字:一群宝器,然后闷闷不乐回了家,三天三夜没说半句话。
新堰塘开工那天,雾气很大。
一大早,陈灭水牵着一条狼狗,坐在那堆乱石中间,肠肝肚肺里装的都是不合适三个字。他讲不来那么多大道理,只擅长拌蛮耍横。
上午八点钟,包工的人陆陆续续来了,带着锄头、钢钎、大锤。
陈灭水假装谁也不认识,瞪着眼,一脸愤怒。狼狗跟他并排坐着,不时看一眼陈灭水。
见陈灭水闹这么大阵仗,包工的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九点钟,包工头来了,眼睛望着天上,放了句狠话:哪一个敢阻止我们开工,就抓哪一个!
陈灭水也不示弱,眼睛盯着地下,丢了句更狠的话:哪一个来招惹我,狼狗就咬死哪一个!
包工头一听就知道陈灭水铁了心,手一挥,大伙便纷纷撤退。
后来,杜书记找他商量,他说,没什么好商量的,你们要把扶贫款用在刀口子上,用错了地方,我陈灭水肯定不会答应。
事情搁置了七八天,杜书记改变了主意,先维修两口老堰塘,再修一口新堰塘。
于是,陈灭水让步了。他觉得,只要同意维修老堰塘,就不管修不修新堰塘了。
后来,那口新修的堰塘还真蓄不起水,太阳大,关大太阳,月亮明,关明月亮。
哦,原来如此。王利民结束了跟村主任老杜的电话,胸有成竹地往陈灭水家跑。
家门儿书记,跑这么快,忙什么事?王大牛一眼看见王利民,直起腰,手把着锄头,像见了亲人。
找老陈,陈灭水。王利民看见王大牛土里挖出来的红苕,又问,今年红苕如何?
还可以,应该不得减产。王大牛边说话边往公路边走,家门儿,我想跟你说句话。
王利民停下来等他。王大牛还没走拢就在摸烟。
不抽。王利民说完,王大牛就把那支烟从中掐断,将带滤嘴的那半截递过去。也不抽,你直接说事。
不是说要增收吗?听说马上就修堰塘了,我想去做点儿活路。
我跟承包的老板打了招呼的,如果需要人手,首先考虑我们鳌山寨的贫困户。
王大牛看着王利民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满是感激和信任。
陈灭水的庭院里,柚子树依然绿得耀眼。
虽然少了属于深秋的橙黄色,王利民心里却多了一份踏实。他喊了两声老陈,却看见傻女人从堂屋跑出来。傻女人笑呵呵地,叽哩嘎啦说了一气。王利民一句也听不懂。好在秋红挑着一挑红苕路过,热情地当了一回翻译,王利民这才知道,陈灭水还在小北门放牛。
在通往小北门的公路上,黑灰色土狗在路边的草丛里闻什么。汪,汪汪,黑灰色土狗一叫,就被闷雷似的人声镇住了:咬什么,不准咬,青光白天的,也没坏人!接着,响起一声清脆的口哨,黑灰色土狗拔腿就跑,直跑到口哨声发出的地方,停下来,摇头晃脑,与主人亲热。
王利民喊了一声老陈,黑灰色土狗又叫了。
陈灭水听出了王利民的声音,从一丛黄褐色巴茅花里闪出来。
嘿,王书记,不要下来,路不好走!
在另一丛开得如火如荼的巴茅花下,两人相遇。
陈灭水激动啊,说,王书记,全靠你救了我的急,柚子卖空了,手头又有了稳心的钱。
那就好,我终于放心了。
王利民脸上露出的是微笑,心中漾起的是惆怅。
他知道,陈灭水是个热心子,急性子,直肠子,对讨厌的人和痛恨的事,一提起就冒火。今天要说的人和事,正是他最讨厌的和最痛恨的。想起这些,王利民先前的胸有成竹就变得虚无缥缈、恍如云烟了。然而工作,逃避和退却是不允许成为选项的。他还没开口,陈灭水就提起自己和曾龙生的事来。
王书记,曾烂龙想看我的笑话,可惜没看成。陈灭水瘪着嘴,眼神流露出不屑,继续说,这回,我倒要他发不成财。
怎么,你们发生口角了?王利民平静地问。
没有,倒是我带了口信给他,要新堰塘修不成,新堰塘修不成,他就莫想发财噻。陈灭水毫无遮拦,把跟开发鳌山寨相悖的话都说出来了。
见陈灭水心平气和,王利民算是松了一口气,就问,老陈,新堰塘不是马上就要动工了吗,怎么修不成呢?
王书记,你想,寨梁子上修堰塘关得起水吗?村主任老杜当书记那时候,在寨梁子上修堰塘,结果关不起水,那是好献宝哇。
老陈,那时候修堰塘是解决栽插,现在修堰塘是灌溉花草树木,用途不同了喔!
陈灭水默念着用途不同四个字,心想,现在农村种田土的少,好多田土都荒了,草长一人多高,尤其寨梁子上,全是荒草,路都遭草吃完了,拜鳌神也是在荒草头找路。突然,陈灭水凝满忧郁的眉头绽开,不禁说出声来:种花草要得,免得每次看见那片荒草,心里着急。
王利民笑了,问,老陈,那还修不修堰塘呢?
修,当然要修!是他曾烂龙的财路,我挡都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