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了,交了三万多,昨天下午去交的。陈灭水没有觉得可惜,一脸硬气。
曾龙生好可恶喔,让你把老本儿都贴进去了!三凤那语气和神态都是责备。
灭水老辈子,干脆申请吃低保,当贫困户。秋红显然不服气,诚恳地帮陈灭水出点子。
秋红,你看我像那种人吗?陈灭水看着秋红,微笑着反问。
秋红和三凤摇头,异口同声地说,你一点儿都不像。
王书记是好人,他跟镇上的人说,陈灭水这罚款一交,恐怕鳌山寨又要多出一户贫困户,到时就往镇上申报喔。镇上那个管计生的领导说,各是一码事,违犯计划生育,该交罚款。
说到这里,陈灭水心中的怒火直往上窜,声音的分贝迅速飙升。
老子气火了,就大声舞器地吼,老子交不起,分儿钱不交,来牵我的猪儿嘛,拆我的房子嘛?以前那些交不起罚款的,毛起超生了,现在不也是当了贫困户吗?还让那些超生子女免费读书,领低保,得资助。
陈灭水好像吼累了,停了一会儿,声音慢慢低下来,语气平和多了,又说,王书记觉得我冒犯了镇上那个领导,赶忙招呼我,叫我该交多少交多少,如果真的达到了贫困户的标准,该申请就申请。我当时就答复了王书记,说,我就是穷死了,也坚决不当贫困户。
秋红竖起大拇指,啧啧有声,说,有志气,这才是鳌山寨真正的男人,靠自己!
陈灭水的确有志气。三凤是见证了的。
陈灭水刚成家那两年,常常莫名其妙地心烦,可他从不让傻女人知道。一家四口仅靠陈灭水一个人的田土维持生计,那倒也难。不过陈灭水不怕吃苦,想方设法向那些进了城的人家讨要田土种,而且一种就是七八个人的田土。家里粮食多了,可是钱不充裕。陈灭水就趁农闲去建筑工地打零工,一家人才终于过上还算红火的日子。可是前年,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说来也怪,陈灭水患的病跟傻女人前任丈夫是一样的病——疝气,而她的前任却死在了手术台上。
傻女人心疼陈灭水,说灭水是她害的。陈灭水不解,傻女人继续解释,说她的八字克夫。陈灭水叫傻女人不要相信迷信。
陈灭水做完疝气手术,家里余钱所剩无几,愁哇。
有一天,花生书记从镇上开会回来,在路上遇见陈灭水,叫他申请贫困户。陈灭水很感激花生书记,说他家目前的状况怪自己,责任在自己。还说要是不结婚,就不会拖儿带母的,就不会出现用一个人的田土养活一家四口的情况;要是不生这个小女儿,也不会多遭这份罪,不劳累也就不会生这场病。他向花生书记保证,自己的困难自己解决,好不容易摆脱了五保户的坏名声,又何必再添一顶贫困户的帽子。李华生拿他没法,只好由他去。
那天晚上,陈灭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家里没余钱,他心里总不踏实。继续打零工吧,又怕累了老病复发,不打零工吧,一家人除了张嘴要东西吃,还得伸手要衣服穿。
突然,傻女人叽哩嘎啦地说了一句:养牛嘛,我老家的人养牛,赚钱得很。
傻女人其实不傻,只因为她不会讲四川话,全是一口云南某地方言,让人云里雾里听不明白,南门外村的人就干脆叫她傻女人。
陈灭水经傻女人一提醒,脑瓜子就通了。对呀,鳌山寨寨上寨下那么多荒土,草长得特别茂盛,养牛不缺草料。
起初,陈灭水早出晚归放牛,很有干劲,后来因为投入少,出钱慢,他忍不住三天两头又去建筑工地打零工。
王利民到鳌山村当第一书记后,陈灭水种养殖业都搞得特别好,加上零零散散打点儿工,家里又有了些积蓄。
三凤、秋红,你们放心,我陈灭水没得文化,凭劳力挣钱,也不会让我一家人饿肚子。没文化不可怕,怕的是像曾龙生那样没心没肺。
灭水老辈子,你哪里像没文化的人嘛?
你问三凤,她晓得。陈灭水指着三凤说。
三凤微笑着点头。
陈灭水没文化的故事,三凤嫁到鳌山寨上来,至少听过三次了。
原来,陈灭水祖上没文化,吃过很多亏,他父亲很希望在陈灭水这一代能够扭转乾坤。陈灭水呱呱落地那天,他父亲连日连夜请来一个教过私塾的老先生,说要为他取一个好名字。私塾先生觉得,太有文化味儿的名字给他们陈家,实在可惜,还不如叫猪儿狗儿痛快,便懒得多想,只顺口说了一句:要是这娃儿今后多装些墨水(四川话,读灭水),你们陈家就从此飞黄腾达了,就叫墨水吧。
陈灭水父亲高兴得差点疯了,墨水墨水地默念了一整夜。
可是,陈灭水八岁才进学校。他一进教室就特别犯困,趴在课桌上呼噜呼噜睡大觉,一走出教室就像打满了鸡血的野猪,四处狂奔乱撞。
父亲打过他的屁股,罚过他的站,绝过他的食,无一奏效,最后拿他实在没法,就让他断断续续读了一个月书,就把他放回鳌山寨继续野蛮。
由于常年在寨上疯跑,陈灭水肌肉长得特别结实,十来岁就很有一把蛮力气。十三岁那年,父亲把他弄进生产队挣工分,因为调皮捣蛋,记分员就戏耍他,故意把他的名字写成陈灭水。他们陈家根本不知道墨水和灭水是怎么回事,就没管它。于是,陈灭水这名字就一直沿用到今天。
后来,有人提醒陈灭水,说他的名字写错了。陈灭水反而辩驳,说他本来就没有墨水,灭水这名字实在,他喜欢。陈灭水就是这样一个耿直爽快的人。
哎,秋红,你不晓得,就是肚子里没装墨水,弯弯肠子少,爱说直话,容易得罪人。这回曾烂龙告我,就是说直话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