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妖,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渴望为人,却是他一生仅有的夙愿。
因着后卿在申国耗费了不少的法力,一出国都,他便感觉到腹中空空如也格外饥饿。
走在后卿身旁的陆梧,看着他眼泛红光盯着路人,时不时舔舔嘴角的模样,十分担心。他总觉得,似乎只要他一个没留神,后卿便会控制不住去把这些昔日的凡人同胞给啃了。
是以,待人烟稍微稀少了一些,陆梧便提议道:“不如接下来,我们先改走山道吧?”
后卿侧头看他,俊美无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为何?”
陆梧抬手指了指东南方向:“因为我察觉到有绿色的妖气在那个方位。”
后卿顺着少年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但见一片青山叠翠郁郁葱葱,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若是以往,在这种自己无法辨别真伪的情况下,生性谨慎的后卿肯定会再三考虑才会做出决定,可眼下因为说这话的人是陆梧,不知为何,他便下意识地相信了,只是……
“东南方向的话,应当是辰国所在之地。”收回目光,后卿用无喜无悲的声音道,“从申国到辰国走官道都尚需大半月的时间,走山道的话所耗费的时间应当更长。而且两国之间,还隔着无数的崇山峻岭,你能保证不走错?”
陆梧磕磕巴巴道:“我能分辨出妖气的位置,只要顺着那个方向走,应……应该不会出……出错吧……”
声音越到后来,越充满了不确定。
后卿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了然:“你不惜绕路也要走山道,是担心我对那些凡人动手吧?”
陆梧先是一愣,随后缓缓点了点头,开始掰着手指认真细数走山道的好处:“走山道多好呀!一来我们可以更好地隐匿行踪;二来山林间珍禽异兽无数,我们要是饿了,遍地都是我等食物,还不用担心被旁人察觉出异样;三来都说深山老林中藏匿有许多避世修炼的山魅精怪,说不定就碰见十七八只,那就赚翻了……”
眼看着话痨少年又要开始犯病,后卿立马打断了少年的话:“第一,深山老林里面修炼的妖怪大多数都单独开辟了一个小世界与人间隔绝,一入定少则几十年多则千百年,其间任凭外界天崩地裂,他们都无法察觉;第二,本尊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轻易对凡人出手,所以你不必如此担忧。”
陆梧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有一点你说对了……”
陆梧心又悬在了半空。
兴许是觉得少年面部表情格外丰富,后卿看了他良久,方才悠悠道:“本尊确实已经饥饿难耐了,所以接下来还是走山道吧。”
陆梧擦了擦额角的汗,有些心力交瘁道:“好……”
入山之后,习惯了被他人服侍照顾的后卿大爷就自然而然地在树梢上开始打坐休息,寻找食物的活儿就落在了陆梧身上。
陆梧虽已转化为冥影,但除了辨别妖气以外,还没有学会其他的法术,所以等到后卿打坐结束,他才只拎了一条看上去半死不活的鱼回来。
后卿看了看少年浑身上下的泥土狼藉,又看了看他手里已经开始翻白眼的鱼,眉头皱紧:“你出去了两三个时辰,就给本尊带回来了这个?”
陆梧垂头丧气道:“兔子跑得太快了,野鸡啄人太凶了,野猪又打不过,豺狼虎豹不敢惹……本来想多抓一些鱼回来,可是那些鱼儿也太狡猾了。要不是这条鱼恰好被冲上河岸,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后卿抬手扶额,好半晌,再度开口道:“果然废物就是废物,就算你身上有赢勾的血,还是比不上他万分之一。”
那天的最后,还是后卿自己用法术招来了许多的山鸡野兔。
起初,陆梧看着后卿扭鸡脖子饮血的时候,本来心中还十分难以接受。但随着野鸡尸体越堆越高,空气中鲜血的味道越来越浓郁,他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獠牙向那些瑟瑟发抖的动物走了过去。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些被法术召集而来的山鸡野兔便只剩下了一堆没有任何生气的尸体。
为了避免被进入山中的人或者那些追踪他们的仙界之人发现异样,后卿便弹指弄了一簇火焰将那些尸骨焚烧得一干二净。
陆梧看着那逐渐熄灭的火焰,心情很是低落:“以后我就要一直靠饮血为生了吗?”
后卿颔首:“这不是早就跟你说过的事吗?”
陆梧神色黯然:“刚才闻到鲜血的味道,我就感觉身体有些不受控制,脑袋里面也是一片空白……我有些害怕,如果有一天,当我饿到极致,周围除了人又没有其他动物的时候,我会不会不受控制地对他们出手……”
直到这一刻,陆梧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饮血为生的怪物。
永生和能看见妖气的代价,远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巨大。
沉默许久,少年抬头,看着后卿一字一句以格外认真的姿态说道:“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开始失去理智对普通人出手了,请你一定要阻止我。若无法阻止,就请当机立断地杀掉我吧。”
后卿侧头看他:“就算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也依旧还是深爱过去的同胞吗?”
少年抓了抓头发,眼神迷茫,口吻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因为我一直觉得,不管是伤人还是作恶,一旦开始了,就永远无法回头了。”
艳阳西沉,瑰丽的晚霞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后卿问:“那如果当有一天,你的所有同胞都巴不得你去死呢?你就当真任由他们杀掉自己也不会伤害他们吗?”
陆梧仔细思量了一下,沉吟道:“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若他们因我做错事而欲杀我,我无话可说;若我不曾做错事,旁人欲杀我,那凭什么?就算我是怪物,只要我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也未曾对不起旁人,我若问心无愧,就算是天,也休想奈我何!”
后卿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嘴角才渐渐有了些许笑意。
一瞬即逝的笑,好似敛尽了整个春天的颜色,又仿佛冬日雪地里忽而绽放的梅,带着咄咄逼人的美丽。
就算同为男儿身的陆梧也不由得惊艳万分,遂真诚建议道:“你笑起来很好看啊,平时不要老板着脸,可以多笑笑啊。”
而后卿回应他的只是一个当头栗暴:“首先,你身为男人,就不要对另外一个男人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不然一定会被人误认为是断袖。你自己犯蠢就算了,不要连累了本尊阳春白雪一样的名声;其次,就凭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身板,别说是天,就算是个力气稍微大点的人,你在对方手底下也活不过三个回合。”
陆梧:“……”
入夜以后,一般普通人都会选择休息,毕竟山路复杂而人的眼睛所看范围有限,一不小心就会有生命危险。可对于冥影而言,黑夜却如同白昼,且在月光的照耀下,两人都觉得身体轻盈充满了力量。
夜里赶路,除了一些细碎的虫鸣和偶尔的几声狼嚎之外,便甚少有其他的声音。
眼瞧着距离妖气所在之地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一贯话痨的陆梧便先起了话头:“说到我们要去的辰国,据说现在其国内正在发生战乱呢。”
后卿面色不改,或者说,根本懒得搭理这个话痨。
少年等了半天,见对方似乎一点回应也没有,便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道:“你难道都不好奇是为什么吗?”
后卿淡然道:“不好奇。”
陆梧先是被他噎了一下,觉得很是委屈。后来一想,反正后卿既然在身旁,那就听也得听,不听还是得听,他便自顾自地开口道:“说起辰国,还有一段跟妖怪有关的传说呢。”
银月高悬,少年清了清嗓音,开始讲述那段多年前的往事。
最早天下九州是没有十二国存在的,而是统一被秦国统治。后来秦二世太过暴戾凶残,赋税徭役沉重,民不聊生。
渐渐地,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起义反抗,其中就包括辰国的开国之君姬朔。
据传闻,姬朔当初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夫,因为替村民出头,失手打死了来村中强征苦役的官兵,被判了死刑。
姬朔素日为人仗义,村中许多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
当得知姬朔被判了死刑后,那些村民便联合起来,想方设法去劫狱将姬朔救了出来。
按照当时的律法,但凡参与劫狱的人若被发现,不仅本人要受很重的处罚,连带其家人也要受罚。
是以姬朔和那些村民商量了一下,反正左右都是死,干脆大家组织起来一起反了算了。
起码死得其所。
所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大抵便是如此。
而故事的开端,便是由姬朔率领村民起义开始的。
那会儿因为始皇帝为了防止金属流通,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十二金人,各重千石,置宫廷之中。
姬朔等平民百姓,除了家里做菜用的菜刀以外,就只剩下一些务农必须用到的工具,比如割草的镰刀、锄地的锄头之类的。
或许是因为百姓的日子实在过得太苦了,姬朔起义振臂一呼,只喊出“天下太平,人人有衣穿有粮吃”的口号,便有无数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百姓心甘情愿地追随他。
大家一路打一路抢武器、粮食,先以村为据点,再扩大到大的城镇,最后不过短短一年,起义军便形成了数万人的规模。
也就在他们刚刚占领了当时一个重要的城镇后,兴许是上天垂怜,又或许是以正义为出发点的人格外受到命运的眷顾,干旱之年姬朔随手放生捡到的一条大鱼,居然化为人形前来报恩。
“等等。”
听到这里,后卿总算忍不住插言道:“有些不对。”
陆梧条件反射地问道:“有什么不对?”
后卿云淡风轻道:“第一,上天并不会因为某个人格外善良或者格外伟大,便会垂怜于他,否则这个世间就不会有人生十有八九不尽如人意一说;第二,至于命运的眷顾,就更不可能了,凡人之命几乎都由司命之神一早书写完毕,每个人几乎从一出生,他的一生便已经注定了;第三,鱼这种东西,不是说不可以成妖,但十分之难,一个有了可以化形能力的妖,居然会被凡人捡到放生,这么不中用的妖怪就算报恩又能起到什么用呢?”
陆梧愣了愣,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觉得后卿说得很有道理,他竟无力反驳。
不过面上他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否则这个故事就讲不下去了。
直接略过后卿的话后,陆梧又接着道:“普通人遇到妖怪,大抵都会十分恐慌。可兴许是在那个战乱四起的年头,如姬朔这样的人,连自身生死都已经看淡了,每天刀里来血里去,连人间地狱都见过无数次了,倒也不惧什么鬼神妖怪了。他不仅不惧,反而十分豪爽地将这个鱼妖收到了麾下……”
姬朔将鱼妖收下的时候,还给鱼妖取了一个名字,叫姬焱。
吩咐士兵给鱼妖找了一身衣裳穿上之后,姬朔便对他说:“你是集天地灵气而生,没有名字没有家人,但你既然来找我,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兄弟便是家人。”
鱼妖初入人世,不懂姬朔话里的意思便眨巴着大眼睛问:“什么是兄弟和家人啊?”
姬朔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就是永远不会伤害你不会背叛你的人。”
被命名为姬焱的鱼妖,眼里顿时亮起了光:“好!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兄弟,就是家人。”
陆梧说得眉飞色舞,素来崇尚冷静理智至上的后卿,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再度插言道:“我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
有了前车之鉴,陆梧立马斩钉截铁道:“不管什么问题,陆哥都是不会回答的!”
哼哼,让你打断陆哥的话。
有本事你求我呀,就算你求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后卿看着他那嘚瑟的小样儿,基本上就能猜出这货的内心活动,索性偏过了头,冷淡道:“不说算了。”
没想到后卿干脆不问了,陆梧顿时憋得格外难受。
话痨这种生物,就是别人有话不说,他会好奇死,自己有话不能说完,就会被憋死的那种。
是以,眼见后卿当真只是认真赶路,没有继续想要说话的样子后,陆梧便忍不住先一步开口道:“什么问题,你问吧……”
后卿嘴角微勾:“你不是说就算本尊问,你也不会回答的吗?”
陆梧果断装傻:“什么?陆哥一直都是有问必答的爽快汉子,怎么可能说出那样的话!”
后卿深深看了这个活宝一眼,缓声道:“你为何会对这个故事知道得这般详细,就连姬朔吩咐士兵给鱼妖找一身衣裳,鱼妖的神态动作都能知道得这般清楚?”
陆梧回道:“先前辰国有个皇子曾为了心上人向我求过一幅画,但因为当时我一心只想画妖怪,并不打算再画其他的东西,便拒绝了他。那皇子也着实是个痴情种,为了心上人的一句喜欢,为了从我这儿求得一幅画,在打听到我沉迷妖怪之说无法自拔以后,竟不惜连老祖宗的这些私密事都悄悄告诉了我。”
顿了顿,在后卿怀疑的目光中,陆梧又小小声补充了一句道:“好吧,他说得并没有这么详细,这些东西是我自己加上去的。但对话是有史官记载的,并不是我随便杜撰的。”
后卿有些费解:“凡人的史官怎的这样闲?什么都要记?”
陆梧也感慨万分道:“岂止哦。听说有些史官就连皇帝跟妃子说了什么悄悄话,他们都恨不得能统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