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最后,陆梧到底还是没有等到他期盼已久的妖怪。
传闻中的夜半鬼啸,不过是冷风吹过窗棂的声音。
那些所谓的婴孩啼哭,亦只是几只萌发了春意的野猫在夜半高歌,企图引起周围那些家养雌猫的注意罢了。
苦守半月得到这样的结果,委实让陆梧好生失望。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弄掉了头顶的蜘蛛网,抖掉了身上的馒头屑,准备回家去吃一顿好的先安慰一下受伤的小心脏时,一直对他分外和颜悦色的禺僵却让青蛇缠住了他的身子,然后让白蛇扑过来咬了他一口,再然后,他两眼一翻白,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而看着已经彻底昏迷的少年,禺僵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欲哭无泪。
诸天神佛在上哟,为何以往那些前来镇守碧落城的神祇都平安无事,轮到他时偏偏就发生了这样的状况呢?
昔年青帝羽化之时曾为天界的未来算过一卦,此卦大凶,唯一可逆转的变数便在这由万千画师所组成的碧落城中,道是画妖则生变。
是以本就忙碌的神族们每隔百年还要分派一个神祇前来碧落城,从娃娃抓起,务必要将碧落城中所有善画孩童的各种对妖魅所生的好奇心都扼杀于萌芽阶段。
轮到北方海神禺僵前来时,为了避免出差错,他还特意向那些前来碧落城任职过的神族虚心请教过经验,对那些性格乖戾的画师格外关照,时不时便会抽空去跟他们谈谈人生谈谈理想防范甚严。尤其是对于喜好四处乱跑、尤为对妖怪痴迷的陆梧,他只恨不得十二时辰都把眼睛黏在陆梧身上,没想到这平日里他苦求许久才会画一幅的懒惰少年,居然老早便已经画过了妖怪,且还将这件事一藏便是这么多年。
禺僵掐指算了算,陆梧所说的时间,恰好是他跟前任神祇交接碧落城的时候,诸事繁忙难免有所纰漏,再加上当时陆梧年纪委实太小,他也不认为这样小的孩子能搞出什么幺蛾子,没想到终究还是失算了。
“冷静,禺僵,你一定要冷静……”
虽说斩草除根是最方便快捷的方法,但眼下陆梧的凡寿未尽,若随意伤害凡人,神祇必将遭受天罚。
在围着昏迷的陆梧来回转到第九十八圈的时候,禺僵总算灵光一闪,满脸喜色道:“对了,只要让这小家伙喝下冥界的孟婆汤,他便会忘记过往所有有关妖怪的记忆,只要他不再想着画妖,便不会突生变故,我就不算失职不用上诛仙台挨雷劈了!”
如果说当年小看了陆梧的年纪是禺僵犯下的第一个错误,那如今他估算自己往返冥界的时间肯定能在陆梧醒来之前,因嫌麻烦没有将陆梧也带去冥界,便是他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白蛇的毒素若完全入体会让凡人昏迷至少十二个时辰以上,但诡异的是,不过片刻工夫,陆梧便已经恢复了知觉,更巧的是,他恢复知觉的同时便听到了禺僵说要去寻孟婆汤让他忘记画妖怪的事。
他本就想好了要从碧落城中逃跑,如此听禺僵一说,便更加坚定了要逃跑的决心。他不想知道碧落城有什么秘密,他只想有生之年能完成自己的最大的梦想。
禺僵带着他的双蛇宠物离开后,陆梧便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跶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自己的居所,拎上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小包袱,从一个极为隐秘的狗洞爬出了碧落城。
传闻东南方向的大胤国有妖怪出没,已经有数个途经碧落城的商队曾惊魂未定地说过,心心念念着要画妖怪的陆梧便将第一个目的地定为大胤。
然而可惜的是,陆梧只知晓大胤国的具体方位,却并不知晓在分岔路口究竟该选哪条道,碧落城地处偏远又甚少有人路过。眼看天色将晚,他担心禺僵会追来,便心一横,直接拾了一截枯枝将命运交由天定。
树枝指向何方,他便去往何方。
片刻后,树枝落地,笔直地指向了那条荆棘遍地看上去极为阴森黑暗的左方小路。
陆梧蹙眉看了看右方宽阔笔直的道路,咽了咽口水,喃喃道:“有时候上天有可能会给出相反的预兆,他提示我左边的意思很有可能是要我去走相反的路途。”
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之后,陆梧便紧了紧身上的小包袱准备踏上右边的路,可异变也就在此时发生了。
右边的路在他快要落脚的瞬间,居然变成了万丈深渊,而左边原本荆棘丛生的路却诡异地变成了康庄大道,与此同时,有一个醇厚如酒的清冷男声从左边道路的深处缓缓传来:“限你一刻钟之内立马滚到本尊这里来。”
陆梧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痛得嗷嗷直叫。在确定并非梦境之中,他向深渊丢了一块很大的石头,良久也未听到任何落地之声,他这才又捡了一块比较尖锐的石头紧紧握在手中,警惕地看向黑暗深处,颤声道:“你是人是鬼?告诉你,陆哥身上可是有高僧开过光的护身符,陆哥可不是好惹的……”
陆梧虽然想要画妖,但作为一个理智的追梦人,他必须要竭力避免自己踏上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不归路。眼下尚不知对方身份,但仅凭对方一出手便断绝了他所有退路这点来看,似乎来者不善啊。
那声音轻嗤了一声,口吻十分不屑:“今日就算是天界那些蠢物亲自过来,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你。不过,如果你乖乖听本尊的话,本尊倒还可以考虑赏你一条活路。”
陆梧虽平日里时常犯蠢,但关键时刻脑子却分外灵光。眼下这种情况,一他摆明了逃不了,二对方摆明了需要他,是以他思索片刻后,决定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那你保证不能伤我性命,要是骗人的话就一辈子打光棍找不到媳妇儿,并成为天下所有丑男的真爱!”
此时在纯洁少年的眼中,“注孤生”和被同性丑男喜欢无疑是最残忍的誓言。
那声音磨牙道:“本尊怎么就偏偏在今日醒转,怎么就偏偏由你这个蠢物经过这里!”
陆梧半点不肯退让:“那你说是不说?你不说,我就不过去了!我们就在这里耗着,我就不信在我干粮吃光之前,你的法术还不失效。”
那人似被他噎了一下,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保证不伤你性命,要是骗人的话就一辈子打光棍找不到媳妇儿,并成为天下所有丑男的真爱!”
虽然那声音怎么听怎么有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但一贯说话算话的好孩子陆梧还是缩了缩脖子,一边念着阿弥陀佛如来佛祖保佑,一边走上了那条既定的道路。
大约过了三盏茶的工夫,那条分外难行的路才总算走到了底。
也就在他堪堪出现在道路尽头的瞬间,天地间突然狂风大作,待到树停风止的时候,他已身处一个巨大的圆形光牢。光牢由一百多根看不到首尾的光柱组成,每根光柱都有一把巨大而粗壮的光锁直接捆住了最中央的一副棺材上。
棺材是最浓郁的墨色,没有半点图纹,却贴满了各种绘满诡异符号的符纸,就算陆梧不懂半点机关阵法,也能一眼看明白,这个光牢应该是属于某种封印,且封印的对象极其危险,还很有可能就是先前跟他说话的那人。
兴许是察觉到了有生人入内,光牢的光芒越发刺目,而那被锁住的棺材也剧烈抖动了起来,好半晌,死命抱着光柱躲在角落默念阿弥陀佛的陆梧才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吩咐道:“先去乾六、坎一、艮八这三个位置斩断光锁。”
“再去兑七、宫五、震三。”
“最后是坤二、离九、巽四。”
到了现在陆梧总算明白,那声音之所以会诱他前来,是想让他帮忙解除封印。
但在陆梧所听到的传说当中,一般会被人封印的大多都是十恶不赦的妖魔。是以当那声音语罢之后,陆梧并没有动作,反而攥紧了双拳,正气浩然地看着棺材方向,朗声道:“就算今天死在这里,我也绝不会让你得逞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只要我解开了封印,你就会出去祸乱苍生!想当年,那些先辈为了封印你一定花费了很大的代价,作为一个有道德有良心的四好青年,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得逞的……”
兴许是已经看穿了陆梧的话痨本质,没等他说完,那声音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你以为苍生就那么好祸乱吗?你知道天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凡间吗?你知道每一方土地有多少神佛吗?土有土神,山有山神,树有树神,水有水神,在他们之上更是还有数不清的神灵。就算是力量再强大的妖魔,又能抵抗得了多少神族不分昼夜地追杀呢?”
“无知,蠢物!”最后那声音如是总结道。
陆梧想要反驳,却又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好半晌才干巴巴地岔开话题道:“那你又为何会被封印在此地?”
那声音笑了笑,笑容轻缓,却让陆梧感觉到了无尽的悲伤,他说:“我此番出去就是想问他们,为什么?我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自己的良心,为什么天不容我,神不容我,三千世界皆不容我?为什么千万年浴血付出,最终却只得被镇压封印这一种结果?”
虽然陆梧与那棺材中的人素未谋面,但从他连求人都不肯低下头颅,被缚于此却不减半分傲骨来看,那声音的主人应当是极为骄傲的。
而真正骄傲之人,通常都不屑于说谎。
是以在他语罢之后,陆梧便拿出了包袱里面那把从碧落城带出来的长剑,慢慢拔剑走向了其中一根光柱。
见他终于有所动作,那声音也并未因此有所软化,反而越发嫌弃道:“走错路了。”
陆梧脚步一顿,立马掉转方位。
“也不是那边。”
陆梧原地沉思,然后再度迈步。
“还是错的!你究竟知不知道正确的八卦方位?”
陆梧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问我?算了,我现在用最浅显的语言来给你讲解一下。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以乾配(代表)天,坤配地,兑配泽,离配火,震配雷,巽配风,坎配水,艮配山,依着阳自左边转,阴自右边转的原则,天尊而地卑,天居上,在南方,阳爻组成的四卦在左边,依次逆时针由乾到兑、兑到离……懂了吗?”
陆梧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声音咬牙切齿:“到底是懂了还是没懂?”
陆梧怯生生道:“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懂,但组合在一起的意思,我都听不明白。”
那说话的人气息略微有些不稳,好几个呼吸方才再度平稳了下来,颇有些挫败地问:“那要怎样你才懂?”
陆梧对了对手指:“比方说,乾六是东南西北具体哪个方位,数过去第多少根光柱。”
“……你这么蠢,究竟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在指挥着陆梧找到最后一个方位斩断光锁后,那声音感慨道。
陆梧擦了擦额角的汗,想也未想便应道:“自然是吃饭长大的,每顿饭后再多吃一个苹果就可以比其他小伙伴长得更高,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呢。”
“咔嚓”一声,当巽四方位的光锁被斩断的瞬间,所有捆住黑色棺材的光锁便应声而断,黑色棺材也随之变得粉碎,与此同时陆梧也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往了棺材的方向。
干枯如树皮一样的手,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身子让他无法动弹,锋利的尖牙咬破了他的脖颈。
鲜血和生命都在迅速地流失,而与此同时对方那原本如皮裹骷髅一样的身体却逐渐恢复了生机。
如月光一样皎洁的银发,似水晶一样剔透的紫眸,那是一张好看到无法用言语描绘的脸,但濒临死亡的陆梧却恨得牙痒痒。
“骗子。”
他用最后的力气吐出了这两个字。
而那人眉梢一挑,悠悠划破了自己的手腕,将还在淌血的伤口强行凑到了他唇边,微微俯身,风华绝代地对他笑了笑:“我只承诺过不伤你性命,却并没承诺过要让你以凡人的身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