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金屋中的雀鸟,终年只能看到一方天地,笼外之人皆向往雀鸟主人的悉心呵护,艳羡雀鸟的锦衣玉食,恨不能以身代之,然而谁都未曾问过雀鸟,是喜欢这豪华的金屋,还是外面辽阔的蓝天?
碧落城,一座由画师组成的城池。
在城中但凡孩童成长到一定年纪便会被统一送入学堂学习绘画技巧,有天分者方可为碧落城民,而无天分者便会被毫不留情地驱逐出城。
陆梧便是碧落城年轻一辈中最有天分的画师,昔年入学堂不过三载便以一幅《九州山河图》名震画界,在士子大家中评价极高,而后每一幅画作都灵气不减初见,常被世人哄抢万金难求。如今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便已经成为当世最受追捧的画师之一。
高雅如池中莲,清冷如千山雪,是世人对于这个天才少年最完美的想象,但实际上……
“小祖宗,小少爷,算禺老我求你了,这里真的没有妖怪。那辰国的使者不远万里而来就为了替他们国主求你的一幅真迹,不拘类型,你好歹也回去给画上一幅吧。”
碧落城最阴暗破败的荒宅,传闻中半夜三更总是会有妖魅忽然出现的地方,陆梧已经在这里寸步不离地苦等半个月了。
他曾经光滑如缎的乌发已经顶了层蛛网,形状乱如鸟窝,就连那张唇红齿白比好些姑娘都还要精致的脸,也变得面黄肌瘦,黯淡无光。
可尽管如此,少年眼中却依旧燃烧着熊熊的希望之火,他压低了声音一脸不赞同地看着身旁强行跟来的中年男子道:“嘘,禺老你小声一点。今晚便是月圆,逢阴之时阴气极重,那些平日深藏各处的妖魔鬼怪一定会出来的。”
中年男子名唤禺僵,是碧落城这一代的城主,面白无须,样貌看上去极是朴实无华,却有一双宛若顶级祖母绿宝石的眸子,耳悬蛇形双环,素日里身旁也有一青一白两条蛇寸步不离。
碧落城中画师千千万,有人善绘山水,有人善描草木,唯有陆梧明明工笔写意样样精通,却唯独不把声名放在眼中,专注痴迷于各种妖魅。
如今外界正值乱世,碧落城中便有规定男子未及冠者,自保能力没有得到认可前,都不被允许离开碧落城。可尽管如此,这些年间但凡听闻碧落城哪处有关于妖魔鬼怪的传闻,陆梧便会第一时间出现在那里,但往往都是满腔热血而去,一脸扫兴而归。
现在他身处的这个地方,已经是碧落城最后一个有关于妖怪传闻的地方了。由于已经受够了这种失望的情绪,陆梧已经决定了,要是这一次依旧没有任何结果,他便拿着那个早已收拾好的包裹离开碧落城。
他无父无母,是碧落城将他养育长大,所以这些年他替碧落城画了很多价值不菲的画,赚到的那些钱足够再养一座城池的子民。
外界的人都说他是碧落城的骄傲,是画师界的泰斗,他们羡慕他身上的荣誉,更羡慕他的画能带来的名利,但是那些东西却一点也不能给他带来快乐。以逢迎他人喜好画出来的作品,让他觉得恶心。
如今碧落城的恩情,他已用十年不停作画圆满报答了。
往后,他只想用笔,画自己真正想画的东西,能让他觉得开心幸福的东西。
见陆梧放轻了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荒宅门口,禺老神情颇有些无奈道:“小梧,这世间美好的东西那样多,你为什么就这么痴迷那些子虚乌有的妖怪呢?”
兴许是如今时间尚早,又或许是秘密藏在心中多年让人会忍不住想要吐露,陆梧想了想,便决定对这个一贯待自己颇为和气的禺老徐徐道出缘由。
夜风轻拂,树影婆娑,陆梧说:“妖怪并非子虚乌有,我曾经亲眼见到过一个妖怪。”
事情还要追溯到他才刚以《九州山河图》成名的那会儿,当晚碧落城给他举行了庆功会后,他玩到累极刚刚准备推开房门回屋休息,便被人用长剑抵住了脖子。
那人身穿夜行衣,脸上以黑巾覆面,陆梧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是听他用浑厚的嗓音凉凉道:“在下无意冒犯小师傅,只是想恳请小师傅去给家母画上一幅画像。”
听闻对方是想要自己画画,陆梧原本悬在半空的心顿时又重新落回了胸腔。
嘤嘤嘤,他都要吓尿了好吗?只要不是谋财害命,别说画他母亲,就算画他的后宫佳丽三千,陆梧也不会嫌弃要画的人多。
因被黑衣人一掌劈晕的缘故,陆梧也不知晓自己究竟被带往了何方,他只知晓当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早已不在碧落城。
他面前的是一座颇具江南特色的园林小院,以及一个斜倚在廊亭喂鱼、举手投足间皆是千般妖娆万般妩媚的美人。
听见院中有声响,美人堪堪回头,嘴角轻扬,笑若春华道:“廷儿,你当真把那个小师傅给娘亲带回来了?”
被唤作廷儿的男子一把扯下面巾,露出一张饱经岁月沧桑的面孔,十分干脆地点了点头道:“幸不辱命,孩儿已经替娘亲将小师傅给带回来了。”
陆梧有些不敢置信道:“这位大叔……你确定是要给你小后娘作画,而并非是给你亲娘?圣人教育我们莫要认贼作父,你也不能因为人家姑娘貌美就随便认人家为娘啊!大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一定要当一个诚实的好孩子知道吗!”
这死孩子怎么说话的呢!
汉子淡漠的表情龟裂了一下,抽了抽嘴角正准备解释,那美人却先一步上前捏了捏陆梧的脸颊,笑眯眯道:“因为廷儿是人,所以会老;但我是妖,所以就算是死也能保持自己化形的模样……”
“娘!”汉子急忙出声打断,“时候不早了,还是先让小师傅替你作画吧。”
语罢,他还警告般地看了陆梧一眼。
一般来说听到对方是妖就算是成年人多少也会害怕,但当时的陆梧心中只是略微惊讶了一瞬,余下的便是满满的兴奋。
世间无此殊丽,非狐即妖。古人当真诚不欺他。
陆梧是个极端喜好作画的画师,而画师往往都对美丽的事物特别没有抵抗力,而恰好那个想要他作画的妖,便拥有让他无法抵御的美丽。
画《九州山河图》的时候,陆梧不过用了三个时辰,可画那个美人,陆梧却整整用了三晚。
一笔一画,皆是心血,待到最后一笔落下,就算是那已经习惯了自己面容的美人,也依旧忍不住为那画卷上的美丽而心折。
她爱不释手地摩挲了那画卷良久,方才神色激动地抬头看着陆梧道:“自我离开族中来到人世,为避免妖气泄露引来道士们的追杀,我已经许久未曾变作原身,都快要记不清自己最初的模样了。如今我寿限将至,人形不过是我生命的一半,如今我还想让小师傅替我把另一半也入画,可以吗?”
在作画的这些时日,陆梧也算是初步了解到了妖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并不是所有的妖怪都会害人,大多想要修炼成人形的妖怪其实都渴望融入人世,他们也和普通人一样有喜怒哀乐,会生老病死,只不过是他们的寿命要比凡人漫长很多。
陆梧本就对她的原身十分好奇,如今听她这样一说,立马点头如捣蒜,为能当即作画连说废话的工夫都省了:“夫人请。”
语到这里,陆梧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便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囊仰头“咕噜咕噜”灌了起来。
禺僵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再度开口道:“那后来你见到她的真身了吗?她是什么妖?”
陆梧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并没有答言,只是从怀中拿出了一幅十分袖珍的画卷递给禺僵,示意他打开。
画卷被保存得十分完好,背景是大片花开绚烂的海棠,左侧中央有一个拈花而笑的绝色美人,而与之相对的右侧中央则是一只身姿颀长的黑色冰蚕,有角有鳞,以霜雪覆之,其上身微抬凑近花丛,恍若轻嗅花香的婷婷少女。
思及当初见到美人原身的那一幕,陆梧眼中光芒越盛:“她的人形是绝美的、妖冶的,迷人欲醉,我一点都没想到她的原身会是那样不起眼的黑色冰蚕。”
正是因为完全想象不到,所以才会给他那样深的震撼。
美人说,如今的凡尘,虽不是上古年间人神妖共居一地的局面,但凡尘依旧有数万妖族出没。
从那之后,他便一直想要去寻找除那美人之外的其他妖怪,他想画他们的人形和原身,更是做梦都想画齐所有的妖怪,像绘《群芳册》的逍遥散人一样绘出独属于他的《万妖谱》。
只可惜让他沮丧的是,时至今日,他都未能再寻到第二个真正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