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华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事件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心里没有一点主张。涌军哼哼着让他先回家,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房东一家也说让他先回,医院由他们守着。来华也不想继续待下去,在这里沉闷压抑的气氛让他几乎窒息。他也没有想过涌军现在是否需要他,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让自己慢慢接受这个现实,于是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晚饭也没有吃,他躺下来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以前父子俩虽然很少交流,但晚上听着他如雷的鼾声觉得十分塌实,现在他不再是顶梁柱,而是一个受伤卧床的人。不仅不能带来安全感,还成了他肩上的包袱。如果他从此不能下地,以后的生活他简直不敢想象,就这样在时而哀伤时而亢奋中渐渐进入梦乡。
涌军住院三天后就出院了,他的膝盖骨受伤,而房东是脚骨断裂。住到第二天房东一家就感叹医院花费太贵负担不起,提议两人一起回家休养,涌军也感到让房东老婆照顾的诸多不便,也就答应了。从医院回来以后,涌军当然住回自己的屋子,房东家人也只是过来看看,晚上也不可能陪夜。上完一天学的来华总会在睡梦中被喊醒替父亲翻身,一晚上也难睡个囫囵觉,几天下来憔悴不堪。涌军感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而且房东可能就此罢手不管,他安排来华暂时住到二姑家里,以免耽误了上学。来华也确实有些撑不住了,心底里也想着逃避这一切。
几天以后,回家的来华发现涌军已经呆以拄拐走路,他对这种变化有些欣喜,但他不会想到涌军是因为让房东家人的嫌弃才勉强下地的。涌军下地后不久就开始拄着拐自己生火做饭,房东也没有再过问。涌军腿伤基本愈合后的冬天,来华每天都在等父亲回家,涌军说替别人宰牛,具体做什么来华也不清楚。放学回家后屋子里冰锅冷灶,冷如冰窟。来华怎么也生不着煤炉,反而把屋子搞得乌烟瘴气。最终只能饿着肚子蜷缩在冰冷如铁的被窝。半夜听到涌军回来取炭生火的声音,后半夜才能感到屋里有了一丝温度。由于父子俩几乎不交流,来华也没告诉父亲他吃不上饭。数九寒天每天吃不到一顿热饭,又睡在冷如冰窟的房间里,虚火上升,右眼再次发炎肿痛,走路脚步轻浮,来华只能默默忍受这样的痛苦,饿的实在不行就厚着脸皮跑到城里的堂哥家,在那里可以吃到一顿几天难得的热乎饭。涌军应该知道这些情况,但他仍旧很少回家,来华不明白他在外面忙什么,他也从来没有给过来华钱,似乎在外面赚不到钱。
来华顶着肿得血红的眼眶仍旧每天上学,虚弱乏力的他实际上没力气学习,但除了学校他又无处可去。身上的一件棉裤是好友余伟的母亲帮忙买的。他不再和同学们嬉闹,由于眼睛的伤痛他自卑到不敢抬头直视别人,实际上他整天处在眼睛刺痛,头昏眼花之中。在这个冬天,绿衣女孩悄悄闯进了他的心里。两人座位邻近,来华常常偷偷观察她。浓眉大眼的她本来就引人注目,加上乐观幽默,爱说爱笑,很快便和周围的同学打成一片。她开朗的性格和青春靓丽的身影给来华的苦闷的生活注入了活力,她留住了他对生活的最后一丝热情。他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心情随着她的喜怒而起伏。
来华父子在相对无言中过了一个春节。涌军发现自己当初不止膝盖受伤,连肩膀也留下了后遗症,他不得不靠打封闭针来缓解疼痛。房东自然不能接受这种说法,认为涌军应当在当初受伤时就及时提出,现在提出属于讹诈,不愿意再花钱为他治伤。房东老婆甚至告诉涌军,之前拖欠的房租不要了,让涌军尽快搬走。双方的矛盾开始激化,房东开始是断水断电,后来因为打水的事与来华来华争吵推搡,两家人剑拔弩张,来华也做好了拼命的准备。架最终没有打起来,双方找来中间人谈判,协商由房东付给梁军医药费了事。当然所说得的这笔钱来华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到的,更不知道最后的去向。?
涌军父子最终搬了家,来华也从那个痛苦漫长的冬天走了出来。温暖的春光和放松的心情让她的身体有所好转,也让他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课间操时,他盯着前排正在认真做操的绿衣,宽大松垮的校服难掩她散发的青春气息,明媚的春光在她毛茸茸的脸上镀上了一屋金色的光芒。他痴迷了,忘情了,冰封的心脏快速解冻融化,甜蜜和苦涩浇灌下,一颗幼小的种子慢慢萌发。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悸动,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牵挂,是一种莫名而来的惆怅,是一种清晰可见的无助。
独自坐在院墙下,沐着如火的夕阳,他缓缓地点上了一支烟。这个学期他学会了抽烟,最初从父亲烟盒中摸一两支,后来自己买几包廉价烟抽。父亲也不过问,有时还互相递烟。出身农民的他很清楚,当一个男人主动拿起烟袋,说明他开始学会思考,需要烟雾来顺下那些琢磨不透又难以下咽的情感。这些天他想了很多,以一种不同以往的视角。他复杂的身世,驳杂的成长环境让他明白了很多同龄人不曾明白的道理,这些感受和体验又无人可以分享。他想写点东西,不只写自己,他要写这个小城的人和事,写人们隐秘的喜悦和哀伤,写生活给予每个人的不同馈赠。他想写一部大书,演尽世间的生息歌哭,道尽人间的悲欢离合。他掌握了宣泄情绪的窗口,也得到了战胜人生诸般苦痛的武器,这种全新的感受让他兴奋战粟。他时而拧眉沉思,时而吸烟踱步,半个月后终于写出了一篇满意的文章,内心充满了轻松和快慰。他怀着试一试的心情将文章寄给了一家杂志社。
生活是一个冗长乏味的过程,漫长的生命决定了人们在短暂的思索感慨之后,继续扮演世俗世界中的匆匆一员。来华眼睛的疼痛有所缓解,让他可以基本恢复正常的生活。自从病假归来后,他变得再也无心学习。整天和同学们聊天打屁,基于对文学的所谓爱好,几个同学组织起了自己的文学社,干一些不务正业的事情。绿衣晓燕也是其中之一,来华也愿意借这个机会体会跟她在一起的美好感觉。来华穷极无聊只能靠写点诗歌散文打发日子,居然连续被校刊登载,在学校引起不少的轰动,内心孤苦的来华十分享受被人关注的感觉。只是班主任老童对这种现象嗤之以鼻,他认为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才是正经事,来华们不务正业是没什么出息的,不仅把他的座位调到了后排,还不时冷嘲热讽。来华也很担心自己的学业,自己文科底子不错,不时不学习成绩也不算落后,外语也有了很大突破,唯独数学由于长时间的放任,已经完全跟不上进度。这样升入高三肯定是跟不上的。不知是听了谁的劝说,来华突然提出留级,尽管对文学社尤其是晓燕充满留恋。涌军再一次找到之前的校领导帮忙,帮来华办妥了留级的事。
留级的班是下一届的重点班,老师配备也算不错。来华计划用这一年学好数学,将来顺利迎战高考。初到新班级的来华和周围的人不熟,也没有了往日嬉闹的损友,他只能经常去找隔壁班的余伟。余伟是他小学同学,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两人从穿开裆裤时便一起玩耍,尽管从上初中开始两人便不在同一班级,但一直没有中断联系。这些年来华家里发生了很多事,余伟家人也替他惋惜难过经常把他叫到家里改善伙食,来华也常常留宿在他家,仿佛成了这个家的一分子。在来华最孤独无望的时候,余伟也会陪他住在小黑屋中,两人天马行空地聊到后半夜。余伟心思缜密,办事老成,算是同龄人中的明白人,他没有嫌弃来华家境不好,也没有瞧不起来华的消极颓废,而是一如既往地陪在他身边,为他排忧解难,帮他走出过去的阴影。十几年的相处早已让他们成为相知相惜的朋友和兄弟。
来华进入新班级后,因为天性喜欢表现自己,老师同学很快就注意到有一个留级生,文科和外语基础扎实,渐渐开始关注这个瘦削的男生,老师了解到他视力不好为他调了一个靠前的座位。一天来华正在埋头看书,同学把一个牛皮纸信封丢到他桌上,之前从来没有自己的信件,他猜疑地拿起了信封,红色的印刷体灼痛了他的眼睛,莫非是........他掩饰住内心的狂喜颤抖着打开信封。整整一个下午他都过得云里雾里,放学后好不容易等到余伟,拉过他兴奋地说自己尝试性的投稿居然被刊登了,还是当期的封面文章。边把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哥俩兴奋地翻看着上面的铅字,把文字变成铅字曾经只是电视小说中的情形,居然变成了难以置信的现实。在余伟家的土炕上两人又兴奋地聊了大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