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莉姆关上木门,右手一挥,屋内所有蜡烛都点燃了。她坐在桌前,等待那位一直跟随的男孩敲响门扉。然而,屋外的人迟迟没有动静。拉莉姆自忖,或许男孩以为她是生活在树林,脸上长满疙瘩的巫婆。她默念一声咒语,几秒后,雨滴就从天空倾泻而下,敲打在玻璃窗“哐当”直响。她起身拉开门,一双历经了沧桑的双眸,凝视树边的人,对方仍然没有一丝移动的迹象,犹如一个尽忠职守的稻草人,任凭暴雨无情地敲打。拉莉姆开口暗示男孩,对方踌躇了片刻才迈出步子,趟着水洼,走向木屋,踏上台阶来到她的跟前。屋内烛光照在男孩脸上,那一刻,拉莉姆忘记了呼吸,差点叫出在脑际尘封的名字。她注视男孩金色的头发,褐色的双眼,半天才开口正式邀请对方进屋,给男孩用长袍修改了一件衣服。
“快换上,森林的夜晚是很冷的。”拉莉姆把衣服递给男孩。这期间,她了解到男孩叫乌夜,是附近埃斯魔法学院的学生。男孩的一举一动都吸引着她,把她的思绪拉回到久远的过往。
瑟多消失后,拉莉姆曾疯狂的寻找,她去了瑟多的家,已经人去楼空。她听闻了附近邻居的流言蜚语,瑟多一家是在穿着印有亚格齐尔家族徽章的人看守下,连夜搬离。至于有没有见到瑟多,目睹的人不明确地摇摇头。拉莉姆忘记怎么走到家族宅邸的门外。她望着雄伟壮丽的住宅,庭院里盛开的花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赏。圆顶的主楼上插着一面家族的旗帜迎风招展。她已经无法正视自己的家族,甚至开始厌恶。铁栅栏里面的世界充满了欺骗和霸权。自从瑟多开启她的魔法之心,她周遭的一切都变了。天空不再空无一物,飞翔的人川流不息,厨房的菜刀再也不需要女佣手动切洋葱了,拖布和鸡毛掸像有了灵魂,在宅邸各个角落飞舞跳跃,洒水壶下的水花闪出一弧彩虹。这一切,在以往有拉莉姆的地方是绝不能出现的禁忌。如今全都堂而皇之的展现在她面前,不断提醒她曾经的谎言是多么真实,所有人把她当傻瓜般愚弄戏耍。然而,这不是最让她难过的,因为她知道“善意的谎言”背后的原因,知道占卜师的预言,很多时候,她都能理解自己背负的命运。但她无法理解家族的人对她避而远之。她为此问过母亲,“有没有办法回到从前?”她忍受不了目光中的尖刺和口中射出的无形箭矢。而母亲只是含泪摇头,用冰冷的手抚摸她的脸,“对不起,魔法不是万能的,它是有禁忌的。”拉莉姆把手按在母亲手上,母亲的手以前一直这么冷若冰霜吗?佩西奥没有明确告诉女儿魔法的禁忌。不过,这都无所谓。因为这些没明说的禁忌,在后来漫长的时间长河中,拉莉姆会触犯的。
拉莉姆无法改变人们的目光,选择了改变自己。她决定把研究的方向放在魔法药水是有原因的,她第一次领会魔法的神奇,正是瑟多调制的药水破除了身上的咒语。那种改变了自己,改变了全身和思想的效果,让她跃跃欲试。她做好完全的准备,然后诚恳的向家族的族人寻求帮助,但没有一个人愿意把魔法的细枝末节告诉她,多年前族长专门为拉莉姆量身订制的规矩,即便在他升天两年后,依然约束家族里的每个人。拉莉姆学习魔法的愿景,也通过拒绝帮助她的人口中,传到了新族长耳中。这位新族长意识到,上一代族长的规矩只规定了族人,没有规范拉莉姆。于是,他亲自促成了另一项更为严厉苛刻的新规,规矩中强调,拉莉姆但凡使用任何魔法,都将被关押进圆顶屋子下的家族监牢,永无天日。
佩西奥在文件上签字时,连轻盈的羽毛笔都无法握稳。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女儿,又该如何告知。孩子们的创造性和好奇心,对女儿是致命的一种品质,会把她带往万劫不复的深渊。佩西奥和凯典经过一夜的讨论,决定把新规的重要性如实告知女儿,他们不想再欺骗她了。
次日,一家人在餐桌享用早餐。佩西奥拿着刀叉,望着盘中的食物无法下手。斟酌再三,她放下刀叉,生硬地笑着望向对面的对儿。
“宝贝儿。”她嘴唇漾起转瞬即逝的微笑,“妈妈有件事要告诉你。”
拉莉姆提停下切割的动作,乌黑的眼睛看着母亲:“什么事,妈妈。”
佩西奥把家族的新规一五一十告诉女儿。母亲焦头烂额的模样拉莉姆都看在眼里,她又转向父亲,对方正在朝她点头。这对父母等待着,等待着女儿狠狠甩下刀叉,瞪大双眼愤怒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享受魔法带来的快乐。只是,拉莉姆没有表现他们预想的任何情况,她只是耸耸肩,重新开始切割的动作,然后叉上一块香肠送入口中,边嚼边说:“我已经习惯了。”
“对不起,宝贝儿,对不起。”佩西奥哭了。
拉莉姆在母亲还没收声之际,吃完早餐,用纸巾擦了擦嘴,平静的同父母告别,回到自己卧室。
关上房门的拉莉姆倏地靠在门上,滑落到铺了地毯的地面。新规的内容在脑中回荡。她双手堵住耳朵,还是无法消弭脑中的声音。这时,她表现出了方才父母预想的一切表现,只是,她是捂着嘴哽咽,抱怨,述说不公。她不想让父母听见自己内心决堤的溃败声。她不知不觉瘫在地上睡着了,梦到了占卜师到来当天的景象,还感受到她干枯的手越过时间,穿过虚无攫住她的咽喉,还听见了水晶球展示一切时人们的惊呼和曲终人散的大厅。她从梦中惊醒,双手下意识的抚过脖子。彼时,夜幕低垂,她视线定格在天空闪着光怪陆离光芒的满月,像极了占卜师的水晶球。她脑中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亲自去找占卜师。
占卜师和她梦中见到的一样年轻,披着一样的斗篷,见到拉莉姆撩开纱帐出现时,她没有惊讶。拉莉姆打望占卜师阴气森森的房间,四面墙立着书架,上面那横七竖八堆满书籍,还有一些燃烧的蜡烛插在人类的骷髅头骨上,房间唯一的窗户也被书架挡得密不透风,头顶的木头横梁上倒吊了十来只蝙蝠,它们翅膀紧紧裹住自己。占卜师坐在一张用不知什么生物的腿骨修缮的木桌前,正在把一只鲜活的鸽子的头部送入口中,等她把鸽子头嚼得粉碎咽下后,拎着只剩下身子的鸽子说:“他们终究没有杀了你。”
“你为什么要诅咒我。”拉莉姆被她口腔中的鲜红吓得不敢上前。
“我从不诅咒任何人。”占卜师吐出一块骨屑,“是命运诅咒了你。”
“谁会相信你的鬼话!”
“你相不相信不重要。”她身子斜靠在桌上,放下死鸽子,用手背托着脸颊,“只要整个亚格齐尔家族深信不疑就足够了,不是吗?”
拉莉姆怒视她,却无言以对,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不相信什么命运。”
话音一落,占卜师化作一团闪光的烟雾消失了,又立马出现在拉莉姆身后,冲着她耳畔低声道:“我活了无数个世纪,还没有见到任何人会战胜命运。”
“那是你还没遇见我。”
“哦……是吗?”
占卜师又出现在她眼前,近到两人的鼻尖几乎碰在一起。拉莉姆浑身都在颤抖,对方口中散发的血液和腐朽的气息令她想吐。占卜师尖利的手指托住拉莉姆的下巴,让她头微微上扬:“你确定想改变命运?”
拉莉姆咽下口水,点头。托着下巴的手指指甲深深刺进肌肤,宛如被蜜蜂蛰了一般,接着是一阵比深夜还要静的静默。最终,占卜师又化作一缕烟,从拉莉姆眼前消失,重回桌前,伸出蛇一般的信子,舔舐指尖,那上面沾有拉莉姆的汗水。
拉莉姆终于重新获得自由呼吸的权力,大口大口酣畅淋漓让空气充盈全身。
“这些书都是我无数世纪收藏的珍品,选一本带走吧。”占卜师狡黠笑道,“期待你命运改写的那一天。”
拉莉姆愣了一会儿才挪动身子,来到书架前。她有明确的研究方向,于是节约了很多选择时间。最后,她在第二个书架的第三层找到了想要的魔法书——《黑魔法药剂大全》的手稿。
“确定就这本了?”占卜师没有看她。
“确定。”
“你可以离开了,小甜心。你的父母已经在担心你了。”占卜师望着拉莉姆转身,突然想到什么,又叫住她,“我被你勇敢改变命运的行为感动了。准备再送你一件小礼物。”
拉莉姆没有说话。
“你认识一个叫瑟多的男孩吗?”
“他在哪里?”拉莉姆快速回到她桌前。
“他死了。”占卜师露出被鸽子血染红的牙齿大笑,“是亚格齐尔的人杀了他。”
“我……我的家族……”
“喜欢送你的小礼物吗?”
直到拉莉姆走出占卜师的小屋,她猖狂恣意的笑声仍没有断。
乌夜挪动椅子的声音把拉莉姆遐想中拽回来。她望着眼前这位身穿她凭记忆制作的瑟多同款衣服的男孩,突然抱住了他,伏在对方瘦小的肩膀,无声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