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学与未来美学》的导言中,赵汀阳就表明了这样的立场:“本书所施行的批判是对整个美学困境的批判,主要是针对一些美学偏见的立场和基本假设的批判,而没有对其理论观点逐个反驳。因为立场和基本假设的错误已经决定整个理论的错误。”在他看来,批判只是起点,目的是建立新的美学。他认为,现在所面临的任务是合理地展望未来的美学,为新的美学树立可靠的路标。他不再从一般的美学习见出发,不再把美学看作是无限延伸和渗透的学科,更不把美学看作是普遍性基础学科。
他认为,美学不应再承担不属于他的研究领域,美学承担着揭示艺术文明的智慧本质的任务,美学研究始终必须坚持面向艺术本身的原则。正因为如此,赵汀阳认为:美学研究的方法,一是要把寻找原始现象作为基本的方法。在他看来,胡塞尔的悬搁方法和维特根施坦的“不再想,去看吧”的方法,是寻找原始现象的两种同归的殊途。二是要寻求理想的归纳法。这是思想性的归纳法,即把诸原始现象的纯粹含义或绝对的内容加以分析并给以归纳。三是坚持哲学的历史性方法。历史性方法,能够使思维保持现实感而避免幻象。从这种努力中,可以看到,赵汀阳力图把现象学和分析哲学作为“两把剃刀”,还原美学的本来面目。
由于他的探索追求哲学的严格性,因而,他的美学思考应该视作当代美学的一声号角,事实上,近几年来,他已放弃了有关美学问题的讨论,而转入哲学、伦理学和政治学的探究中。他对哲学本身和哲学技术的分析,无疑进一步为未来美学的重建开辟了道路,他的伦理学与政治学思考,使美学问题有更加深刻的解决方法。
赵汀阳所指明的这种文艺美学解释的思想转向,陈述了基本的艺术事实:即文艺美学不能过于关注哲学的论证,文艺美学更应回到艺术生活和艺术作品自身。这自然可以在艺术家那里获得回应,然而,诗学、美学乃至艺术学,都成了专门的理论性或历史性学科,这种转向是不可能的。问题在于,我们的文艺美学思考,如何能够扎根于现代艺术的活生生的情境中,让我们的文艺美学本身能够充满生的气息。从艺术出发来形成新的文艺美学,正是我们所期待的,但我们依然离不开哲学的思考,没有哲学的思考,艺术分析就失去了力量,这就需要在东西方广阔的思想文化视野中,重新理解艺术、生命和存在的意义。对于中国人来说,完全抛开本位话语和中国哲学问题与西方人对话,仍不是理想的目标。西方哲学和美学把复杂的思想问题逻辑化、现象化,却依然不能真正解决世界和心灵的无序性、无限性和神秘性。只要这种无序、无限和神秘的领域存在,超验的思想领域就仍有他的思想地盘,形而上学的思维,也就不可能真正得以克服。形而上学的大厦虽已推倒,但形而上学的地基上仍有可能重建新的哲学,这是赵汀阳所面临的根本问题。旧哲学的顽固性和强大性,决不像新哲学家们那么乐观地认为是可以消解的,事实上,今天对德里达和福科的思想已不再产生兴趣,作为时尚性思想产品,不少人开始离弃它们。
因此,在听到了这些新美学的号角时,对于传统的美学观念仍不能不加以深刻的研究,这些思想的成型,能够直接推动中国美学思想的现代发展。转向文明的诗性浪漫性,转向艺术现象与艺术存在的意义探索,并不是崭新的美学思想道路,但是,这一转向的真正意义是:逃离意识形态美学解释的空洞性,逃避美学理论与审美实践的分离趋向,转向对生命与存在的真正关注,这是文艺美学的古典传统,也是现代文艺美学应该坚守的真正价值信仰。
4.转向日常生活文化解释的时代意义
现代中国美学的真正解释学转向,通过许多人对“日常生活审美”和“审美文化”的探讨获得了充分的呈现。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对经典形态的尊重,而是彻底转向了对日常生活审美的解释,尽管这一领域没有显著的学术著作,但是,从事这一转向的学者和著作是最多的。我们不能不承认,这是现代美学的解释学转向的最显著标志,事实上,它已构成了一股思想潮流。随着这种新美学观的建立,未来的中国美学,将会超越20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的美学论争模式,使美学问题本身有了新的依托。
许多问题,在新的美学观念中已得到澄清,现代美学正不断地拓展“美学的边界”,使之能够与其他学科形成交流对话,从而使美学问题的解决有新的文化语境。美学的单一思维模式被瓦解,经典命题有了新的解释,跨文化的美学、无边界的美学、反价值形态的美学正在生成,这仿佛也是世界美学的现代趋势。现代中国美学的传统价值阐释,与西方后现代美学的对话语境,是美学发展的两种基本趋向,由此看来,建构美学价值形态和反美学价值形态之间的对抗,暂时还不会有最终胜负评判,这种对抗,有可能激活现代美学的发展,推进美学的进步。唯有借助这种对抗,才能超越现代美学的虚假性价值形态构造,从而显示美学自身的创造性活力。美学转型是容易的,因为它只要有开风气之先的人物引领即可,在当代语境中,从多语种的外国哲学美学思想或后现代主义思想文献中,不难找到这种美学解释学思想转型的动力,但是,美学的真正转型,应该是真理问题的进一步凸显,应该是富有深度的经典性美学解释学著作的形成。
转向日常审美生活,是现代美学最重要的转变,应该说,这一转变,是对僵化的美学思想的最大背叛。我们以往过分轻视日常生活,实际上,日常生活的审美揭示,是美学最为重要的任务。不错,真正的美学应该立基于日常生活,日常生活的审美文化理想最能体现美的自由本质,最能体现民族审美文化的本质。一切日常生活的审美文化,皆能体现美的自由本质,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不是随心所欲的结果,而是文化存在者对共同的审美理想维护的结果,特别是充满生命力量的传统审美文化理想的结果。在一切审美文化背后,都应该有适度或适中的问题,“适度”,就是追求美的可持续发展。
日常生活的美的发展,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甚至可以说,物质生活的创造,就是为实践人们的日常生活的审美价值理想。在西方文化传统中,人们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理解是:在建筑上,要追求民族的美学风格,体现文化对美与信仰和生活的真正理解。建筑,总是与自然和谐一体,既有人的几何图形与色彩的理解,又有对文化的整体性美感的理解,所以,西方的建筑,与宗教信仰与个人自由有关,他们追求个人的独立空间,对美的共同理解,风格的一致性与协调性,在建筑文化中体现得相当充分。他们的建筑,注重整洁干净与色彩雅致,他们注重保护环境与尊重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这就是他们所理解的雅化的日常生活,生活充满了诗意和美丽。与之相关的,他们重视公共活动空间和公共艺术的建筑的自由美感,一切是如此和谐完美,人也相当克制适中,没有人比谁家的财富更多,但人们比谁的居所更美,他们用花草用色彩装饰生活的美,他们用音乐和草地广场来构想诗意的生活空间。
日常生活的审美,特别在音乐和舞蹈上体现出来,他们离不开音乐、阳光、沙滩,当然,他们极端崇拜科学技术,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为了与音乐和阳光相伴,而且,将此视之为生活的根本目的。我们虽然也倡导“美是生活”,提倡审美要转向日常生活,但是,我们在传播真正的日常生活审美理念时,过于重视物质生活的享受,即通过建筑材料和建筑设计,建造自己的诗意生活空间,但是,我们往往不在意别人的生活空间。人们通过炫耀自己的日常审美,显示个体的优越性,是为了显示个人的生命艺术创造力强于别人,而不是为了与邻人和自然和谐相处。
在我们的建筑场所,不平等状况体现得特别明显,更为重要的是,由于土地资源的狭小,我们往往不注意建筑的艺术形式美,也不注重建筑的环境美,而是一味地强调屋室的内部空间扩大。在建筑文化环境设计中,外在的空间极其狭小,没有公共自由空间,没有对自然的真正亲近。这实际上是不健康的日常审美文化,只是从表层上模仿发达国家的个体审美环境与私人空间的生活快乐,但没有考虑到社区和公民的共同幸福。这说明,日常生活的审美,不能从根本上动摇真正人所具有的正义自由理想,普世价值理想,应该渗透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由于我们没有真正建立中华民族的普世价值伦理,没有真正实现仁慈和博爱原则,因而,中国的日常生活审美文化,依然在不平等的现实文化中前行。
这样的日常生活,就不符合真正的自由原则,当然,在中国的日常生活审美文化中,人们相当重视狂欢化原则。中国民间狂欢化原则与形式,体现了中国人民对生命与美的理解,由于物质生活的不发达,我们的日常狂欢审美文化喜欢热闹,但不重视宁静与雅致。实际上,古代士大夫的日常生活理想,是通过庭院式建筑得到了体现。美源于富裕,美源于清洁,美源于公正、平等与自由,只有富裕的生活才能创造真正的美,但我们未能解决全民富裕的问题,没有解决所有公民的平等自由问题,因而,在美的日常生活理解上就充满了不平等性。我们对音乐的日常生活理解,则更狭隘,以为娱乐厅的自由演唱就是日常的音乐审美,其实,这只是日常音乐审美活动的重要方面。更为重要的是,日常生活的审美,应该是生活中到处充满音乐和歌声,是人们自觉地参与到音乐表演中去,在西方传统中,就是要让生活中的一切充满音乐体验。
如果说,人类对视觉的美的追求和理解体现到了建筑上去,那么,我们对听觉的美的理解,应该体现在音乐创造上来。我们的审美喜欢构造狂欢效果,更多的是喜欢追求公开炫耀,结果,我们的个人日常生活审美文化常常干扰了他的日常生活审美。我们的日常生活审美文化,缺乏对他人的尊重,尤其是在城市生活中,许多人自己的审美表现,直接干扰了他人的审美生活,所以,转向日常生活的审美文化,并没有错误,但是,由于我们文化中自由平等博爱思想与价值理想的缺乏,我们的日常生活充满了危险,这是应该加以重视的。美学的现代思想转型,未必都是积极进步的,在世界范围内,只有那些积极张扬本民族的审美价值理想,优化民族的审美意识,从根本上建立平等自由正义仁爱的审美价值理想,才是我们的美学应该崇尚的现代思想目标。
只注重放纵肉身,而不注重心灵的宁静与环境的幽静,这并不是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全面理解。为何日常生活审美化,我们只是从肉身放纵的角度去理解?这可能与我们的文化经济发展现状有关,贫乏的经济生活使得精神生活追求显得奢侈,相反,肉身化的享受能让贫穷的生活立即显示出幸福感与满足感。我们重视肉身化幸福的实在性和现实价值,却忽视乃至鄙薄精神生活信仰或自由理想追求的价值,所以,我们的审美文化,在相当长的时期,显示出单一化思想取向,即只重视肉身的快乐,精神生活的自由价值被贬损。在革命的时代,我们贬低肉身幸福,尝受着生存的艰难与苦痛;在相对自由的时代,又只满足于肉身的享乐,生命的自由价值信仰被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