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文艺美学,虽然有不少思想探索特意标明是马克思主义美学,而事实上,这些思想,只是在改造康德美学和黑格尔美学过程中所形成的“调和性美学”或“综合性美学”。这标志着时代的理论水平,但是,我们对马克思美学的探索,从根本上说,依然缺乏对马克思哲学的全面深刻而又独到的理解。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当代马克思主义美学,如何才能获得新的发展或新的突破?自然,真正的美学建构,必须突破那种单调的“思想性框架”,不能单纯为了审美观念去“建构美学”,相反,美学探索,如果充分体现了人类审美精神,即使在思想表达中没有过多地分析审美观念,这种思想探索本身对美学也特别关键。19世纪末以来,法国和德国美学中真正有独创性的哲学著作,大都可以视作蕴含美学精神的哲学著作,因为他们关心美学问题本身。在20世纪俄罗斯美学和中国美学中,有一派学者力图建构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但是,由于马克思的美学著述并不系统,结果,人们所建构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往往是对主体与客体、审美关系与审美价值、艺术类型与审美活动等问题的简单说明。所以,如何构建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理论体系,就涉及了“显体系”与“隐体系”之争,前者具体体现在马克思的具体理论分析与判断之中,后者则隐含在马克思的思想文本的内部或思想的内在逻辑之中。显然,这不只是要到马克思的全部学说中去找寻思想资源的问题,而且需要创造性地探索和批判性阐释美学问题的现实生活价值。在这派学者中,他们崇尚古典而反对现代,所以,他们的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主要是对康德与黑格尔美学的改造。西方的新马克思主义者,则把马克思与弗洛伊德调和在一起,以弗洛伊德理论解释和重构马克思,缺乏对马克思哲学的真正理解,这样解释方向,无疑是新的发展。当然,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中,本雅明是一个例外,他似乎独得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根本精神,因为他将马克思的思想与现代社会的艺术生产和机械复制结合在一起,将马克思美学与浪漫主义的回光返照关联在一起,预示了现代美学的挽歌。毕竟,大多数马克思主义美学家,还是立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和认识立场,因此,这种美学的改造,在英国、美国和日本的美学研究中也有类似倾向,可以说,学院派的美学家,主要局限在思想史的本文解读和美学理论的逻辑建构之中,少有人对美学现实问题及美的文明生活价值的说明。
这种科学的美学的虚构,在中国现代美学研究中尤其突出,这也说明:当代思想存在着内在的惰性。从《美学概论》到《美学教程》,从各种各样的美学导论、引论和各种主义的美学,从审美范畴概论到现代美学的试验,都无一例外地呈现出十足的经院主义特点。结构的高度雷同、范畴的一成不变、话语的高度近似、话题的惊人统一,充分表现出当代中国美学繁荣假象中蕴藏的危机。为此,我所寻求的基本出发点是:审美哲学,是从理论一般走向具体艺术的思想建构过程;文艺美学,则是由具体艺术出发走向深入的哲学思想解释的过程。因此,文艺美学走向深度解释,自然需要哲学的思想支撑。这就陷入了思想的内在悖论,即愈是具有生命哲学和文化哲学意蕴,便愈贴近美学本身,相反,愈是以审美观念的逻辑展开作为美学探索的目的,愈是缺乏审美启示性。所谓“科学的美学”是怎样的呢?从形式结构上看,是由“美的本质”、“美的形态”、“美的对象”、“美感”、“艺术美”和“美育”等环节所构成。这一结构形态,还可被改变成审美的本质、审美主体、审美客体、审美关系、审美态度、审美教育等思想环节。相应地,还可被改变成审美形态、审美过程、审美心理、审美设计、审美教育、审美超越、审美体验这样的“观念组合系统”。在许多人心目中,“美学”就是这种逻辑形式的转换,就是这种审美范畴的线性结构,显然,这是对“美学思想体系”的极大曲解。
这种人为的观念组合,不是思想独创的标志,而是思想创造所呈现出的思维观念的轨迹,从西方现代哲学的原创性来看,胡塞尔的现象学是严密的科学,维特根施坦的语言哲学也是严格的科学,但他们的思想,不是依靠观念结构来完成的,而是思想的内在发展与价值形态的反思建构。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情况:批评家们将思想家的理论条理化、系统化,仿佛这就是思想家的真正独创。可是,当我们去研究思想家的原著时,却发现了完全不同的东西,没有一个思想家愿意愚蠢地将自己的思想简单化,而是将复杂的思想表现在论证过程中。把思想体系理解成观念和形式的组合,是对美学思想本身的极大曲解,正因为如此,“科学的美学的思想体系”应该终结。这不仅是美学本身的需要,也是现代社会发展的需要,更是现代人精神重构的需要,因为美学不可能千年不变地谈抽象的“美”、“美感”、“崇高”、“丑”这几个范畴或几组关系命题,而要提供新的思想。与此同时,后工业社会的现代生活观念,向传统价值论美学提出了全面的挑战,我们必须回应这种挑战。更深层的原因还在于,人们易于受到传播媒介的控制和操作,局限于现世的物质欲望,只能在异化处境中生存,故而,灵魂和心灵不断发出“绝望的呼救”。作为人文科学精神的守护者和美的创造者,理应创造出新的美学精神,建构起新的审美秩序,从而推动现代工业文明向审美自由超越方面转换。
美学解释与审美创造不同,审美创造是自由的,它没有固定的法规,一切取决于心灵的自由创造,即,艺术家如何最大限度地调动了接受者的想象力与生命体验,达成了对生命的深刻理解。艺术就是感性具体的形象创造,美学解释是理论性的思想创造,所以,它自然不能局限于艺术自身的现象描述和说明。美学解释,只有以自己的方式切入哲学的根本问题,才能真正理解生命的艺术或美学的真谛。从根本上说,美学就是哲学思想方式的直接体现,从感性体验到价值反思,从文艺认知到哲学分析,就是为了将艺术的价值、生活的价值和文明的价值进行充分而自由的论证。应该看到,“审美的构建”,是理性美学思想的必然要求,一位解释者曾指出,理性对于美学思想建构具有三方面的作用:一是建构性,即通过具体经验提出一个概念或一个观点;二是一致性,即对概念秩序的内在构造,其构建的系统必须具有内在一致性;三是相应性,即系统与外部世界相适应。由此可见,美学思想的建构,不仅要实现美学思想的内在本质要求,而且要体现思想形式上的逻辑秩序。这种思维方式,给美学思想本身提出了一个极高要求,同时,也极大地束缚了美学思想家的原创性思想的自由表达。
强化文艺美学的现代哲学基础,特别不能忽视唯意志论的生命哲学和现象学以及存在主义哲学的中心地位,说到底,就是在评价康德与黑格尔美学思想的基础上,如何重新评价“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思想”,如何重新评价“胡塞尔-海德格尔-舍勒思想”,对于文艺美学的思想发展具有重要的影响。事实上,这种倾向,在后现代文化哲学美学那里,已有所努力。西方现象学、存在哲学、生命哲学、精神分析学,尤其深刻地表现出这种努力,后起的新历史主义思想也表明了这种意向,单纯的美学观念必须打碎。胡塞尔重提了“体验问题”和“意向性问题”,这既承自康德、尼采,又开导出舍勒、海德格尔、梅洛·庞蒂的美学思想,故而,现象学美学自成一系。体验问题,正反映出现代美学的综合性精神倾向,精神之间具有网络性联系,不能彼此分离。诗、语言、思,有其内在统一性,海德格尔干脆把诗歌和哲学的界限抹掉,他的存在哲学,从根底上说,就是“存在论的体验学说的系统证明”。他从山川万物之间去发现存在的神性之思,去把握生命体验的神圣价值,去寻求生命智慧,因而,这种美学,既是人类精神危机的拯救策略,又是后工业文化向自然主义回归的价值选择。海德格尔之回复到古希腊文化理想(Hellenism),其实质,也正是力图以原始的自然主义和生命学说来拯救现当代人的异化处境,进一步说,他之所以倾心于尼采思想也与此相关,因此,海德格尔的哲学对现代美学启示最多。此前,狄尔泰也是试图解释人类整体历史精神的内在结构,因而,也极重视体验问题,而放弃对“美”、“美感”概念的观念分析。看来,重新回到生命体验的本原性和人文主义思想的综合性,重新重视精神体验的内在丰富性和统一性,这正是现代美学的生机所在。
2.古典哲学思想作为现代文艺美学的基础
寻求文艺美学的哲学基础,实际上,就是不断寻求文艺美学思想发展的自由道路与历史可能性问题。思想的寻求,不能局限于一个时间段之内,思想的历史性,即是文化合理性的自然要求;思想的时代性,永远不能代替思想的历史性,同样,思想的历史性永远不能忽视思想的时代性。在现代哲学遭遇困境的地方,可能是古典哲学的思想价值闪光的地方,因而,在追寻文艺美学的现代思想基础的同时,还必须追寻文艺美学的古典哲学基础。从根本上说,哲学的思想方式,就是要将天地宇宙间的问题给予最深入的解释,使之富有理性的尊严和生命的厚重力量,它基于感性,重视感知,但最终总是要超越感性具体的认知对象之上,使之形成深刻的智慧说明。美学问题,根源于哲学问题,但哲学问题,不是抽象的概念与思想命题,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体验与智慧,实际上,从美学出发,就是要对哲学进行广义的理解;美学不是屈从于某种哲学的思想说明,也不是对哲学的思想方式和哲学基本问题的迷恋,而是对存在与艺术、生命与自由的精神关注。哲学将生命的基本问题简化为许多具有高度抽象性并富有思想价值的问题或命题,例如,存在、自由、美善、崇高、原罪、欲望等,美学可以在自己的视域中将这些问题予以独特的理解。
西方美学的建立,总要追溯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那里,也有人从奥古斯丁和阿奎那的思想入手。柏拉图的思想,涉及人文科学的许多方面,美学和文艺学也在他的思想眷顾之列。他关于诗与哲学之关系的论述,他的“诗人论”,他的“美论”包容的问题,确实丰富复杂,但是,他毕竟没有对美学问题进行系统思考,所以,伽达默尔认为:在柏拉图的诗论中,他对“诗人”充满了敌视,对“诗”也充满了蔑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理论自成一派,而文艺美学则涉及他的认识论、政治学和伦理学,许多美学问题也未得到系统论述。奥古斯丁在宗教体验中,把宗教心理与美感心理关联在一起,揭示美感经验的宗教神圣性,这种论述毕竟太狭隘,因为奥古斯丁把美说成是“秩序的光辉”或“神圣真理的光辉”。阿奎那则在宗教理性判断中涉及审美问题,把“上帝之光”作为美的根源。在激发美感的光中及在这种神圣之光背后,神秘主义者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比太阳还明亮的“光照”。光就是启示,就是智慧,就是认识上帝、追寻上帝的荣耀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