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展开至此,亦不是我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也不是某些学者所选择的变革方式,寻求本根的本位话语,必须放弃西方认识、西方立场,以“中国认识”代替“西方认识”,这样,重建本根的本位话语,必须从头接受训练。世界文化虽日趋自由交流与自由对话,但西方文化的霸权地位和主宰地位,已漫无边际地悄然地渗透到文化的根深处,一百多年的渗透造就了今天的一代。寻找本根的本位话语,茫无涯期,因此,只能选择“西方认识”来重构中国文艺美学的“本位话语”,显然,这是为“五四”一代学者所开拓的现代道路之必然延伸,也是人们所认同的新儒家美学价值形态的当代价值。问题是,在此之后,中国文艺美学探索如何才能真正赢得西方学者的尊敬和重视,中国学者的文艺美学观念如何才能提供属于民族的独创性智慧?看来,问题远未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本位话语的建构应成为必然,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
4.当代中国美学:继承和发展五四传统的必要性
当代中国文艺美学为什么要回到五四?这是令人不解的问题。不少学者发现,就现代学者对西方哲学、美学与诗学的翻译与解释水平而言,早就超过了五四一代学者,因为五四时期最优秀的学者对西方著作的翻译和理解皆是有限的,但是,自20世纪50年以来,现当代学者对西方思想的理解要深入得多,当然,“文革十年”的政治文化大破坏,阻碍了中国人对西方思想的真正学习。尽管如此,从思想建设成就而言,从重要思想成果而言,当代学者依然比不过五四一代学者的创造,这特别表现在对民族文化传统的理解上。当代学者可能对西方思想的翻译与理解超越了“五四学者”,但是,对民族思想传统的理解则显然不如“五四学者”。从本位话语传统和本土文化经验而言,思想的创造极其重要,所以,“回到五四”,就是要重估“五四传统”。“五四传统”,不只是新文化运动传统,也是对民族精神捍卫的传统,不只是民主自由科学的传统,也是寻找民族文化自信力的传统,它是在民族面临生死存亡,是在民族价值需要自由重建时期形成的新与旧、激进与保守相冲突的特殊思想形态。我们所说的“五四”,不只是对激进思潮的肯定,而且也是对那个特定时期思想多元交锋,为中华民族的未来寻找出路的多元思想姿态的肯定。
五四时期激进的文化思潮,自然是有价值的,但是,他们对民族文化传统的极端否定,也产生了不好的后果,即不尊重民族文化传统,恣意破坏民族文化传统,在很大程度上预示了后来的文化灾难。事实上,百年来中国文化的大破坏是极其可惜的,文化的破坏并没有带来真正的政治制度变革,这说明,思想革命与政治革命完全可以兼容并包,即让新旧思想并存,全面形成思想共识,在政治经济方面,以普世价值为中心,或者说,以西方的政治经济制度为基础,而在民族文化与艺术上,则要保存自己的民族文化精神传统,事实上,这两者并不必然矛盾。新文化与新时代的创建,并不必然要破坏传统的文化遗产,特别是建筑遗产和宗教遗产,然而,以民族文化与民族传统精神价值的极大破坏为代价,才换来了思想的革新与经济的繁荣,而在经济复兴的时候,我们更怀念民族文化遗产,更期望民族的现代化成果能够不被破坏,这就需要文艺美学的创造“为民族的精神生活信仰提供支撑”。
五四新文化运动,从审美语言意义上说,确实对中国文化传统形成了根本性的革命,这一革命的积极意义关键而重大。人生活在话语的世界中,必然受制于话语,现代汉语是通行的话语方式。语言的现代化,是因为话语交际的实际需要,“五四”以来的现代汉语言方式和文学理论变革,是以“我手写我口”为原则,这一原则,决定了思想者话语表达的实用化倾向。有些复杂的精神问题,又不是口头话语能够表达的,口头话语易懂、易于交流,但是,对于复杂隐晦的思想表达,却有其内在困难。再说,思想有其历史连贯性,思想有其文化的根、历史的根,所以,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是断裂的。在大多数人看来,古代汉语只是思想的外在装饰,一切以现代汉语表达为准则,仿佛文章写得愈通俗明白,愈接近口语愈好,于是,古代汉语及其所承载的人文精神也一起遗弃了,这种接近口语的现代汉语表达,对于科技文章的写作具有实际的意义,清晰明白,论述完整。这种语言的实用化倾向,标志着科学表达的进步,而且,这种口语化的现代汉语,在思想表达过程中,曾带来了文化的清新之风。例如,毛泽东的理论话语,不仅表达了深刻的革命思想问题,而且使这种晓畅易懂的话语表达,能够指导中国的政治革命和文化革命。这说明,现代汉语的精粹简练表达,有利于思想的传播,但是,与古代汉语的隔离,就是与古典思想的隔离,因此,恢复本位话语,意味着对民族的全部文化遗产的充分重视。
对于“五四”一代学者而言,他们都有深厚的古代汉语修养,因此,当他们用现代汉语表达自己的思想时,既具有现代思想的韵律,又带有古代汉语的灵性,朱光潜、俞平伯、宗白华都是成功的范例,他们的文艺美学话语表达,具有比较浓郁的民族文化精神。现代汉语创造,在他们那里,自由而且具有生命力,对于没有古代汉语修养的新一代学者来说,现代汉语表达失去了思想根基,因此,在思想表达过程中,语言所负载的信息和思想容量大大地减退了。事实上,为了拉长篇幅,许多人不惜用浮词赘句来表达,这在文艺理论与批评中,也是十分流行的倾向。批评是粗糙的,批评的话语也是粗浅的,这种倾向,是现代汉语口语化、平面化、大众化对思想表达的损害。为了弥补这一思想表达的缺陷,“五四”以来,现代汉语表达中又形成了欧化语言风。本来,现代汉语语法的建立,是以欧美语言为基础的,从语法结构上,可以看出两种语言的不同特性,大多数语言学家、文学家和思想家,由于对这两类不同语言有真切的体悟,因而,找到了一条现代汉语欧化的可能途径。现代汉语的欧化,使思想本身负载的信息容量加大,与此同时,语言的可读性也降低了。欧化语言带来的效果是:有时人们读了一大段现代汉语,却理不出内在的思想头绪。这种欧化汉语,不只是使思想表达晦涩难懂,同时,它还使现代汉语表达者,在思想上也认同西方思想,并以西方思想原则作为衡量中国文化的标准。当初,语言革新者和文化革命的先驱,是想砸开古代汉语束缚中国人思想表达的绳索,其反叛行为本身完全可以理解。
许多人正是站在思想解放和文化进步的立场上,来看待现代汉语诞生的,但是,人们并未真正理解这些变革者的用心,他们虽反对“信古”与“仿古”,但从来就没有表示过“弃古”。鲁迅、胡适的思想话语,是对中国文化乃至西方现代文化话语的创造性表达,但是,他们的话语表达,既有古典汉语的韵律,又有现代语言的创新性。在鲁迅、胡适、梁实秋、俞平伯、冯友兰、朱光潜、宗白华那里,真正体味到现代汉语的精华,看到了古代汉语新生的希望,同时,对那些坚持中国古典传统的学人,也应抱持“同情之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