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语言,有它特殊的词汇和意义,对于历史语言和民族语言来说,必须借助意义来理解,或者直接去探索历史语言本身。“谁都知道语言是可变的,即使是同一代、同一地、说一模一样的方言、在同一社会圈子上活动的人,他们说话的习惯也永远不会是雷同的,仔细考查一下,每个人的言语,就会发现无数细节上的差别,存在于词的选择,句子的构造,词的某些形式或某些组合的相对使用频率,某些元音、辅音,或二者合并时发音等方面,也存在于快慢、轻重、高低等给口语以生命方面。”
文学语言,有着大量的民族文本和历史文本,通过这些文本,不仅可以看到作家语言的形成过程,而且可以看到作家语言的定型状态。不同的作家,其文本语言有极大差异;这种差异,只能内在地感觉到,而很难从形式句法结构的分析方面获得直观。历史语言,既有个人文本语言,又有历史文体语言,特别值得重视的是,诗语言有着极大差异,小说语言有着极大差异,戏剧语言也有极大差异,不同文体之间的语言差异,更是大量存在,这种差异的存在,与杂多的语言并存,显示出文学语言的巨大历史空间。
在一切语言之中,体现了无数语言创作者的内在精神意志,因而,文学语言的历史考察,其任务极其艰巨,其意义又是极其重大的,一个人终生献身于这样事业,是无比高尚的。所有的人,构成语言艺术的文化创造合力,进而,显示出民族语言和人类语言的复杂、深刻和博大。作家采撷语言,提炼语言,表现语言,通过语言构建生活世界和意义世界,由于语言艺术自身处处体现了创作主体的生命意志,故而,语言艺术的个性化,对民族语言的创造有着巨大贡献。文艺学解释,应考虑到作家语言的文化贡献,事实上,但丁对意大利民族语言的贡献,歌德对德意志语言的贡献,曹雪芹对汉民族语言的贡献,皆无法估量,甚至具有奠基性意义。
情感语言的体味,是文学理论解释的重要对象之一。语言是可以体味的,中国人就很强调语言的“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味外之味”,也感受到言不尽意、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神秘。语言需要个人体味,因为语言是社会行为,也是个人行为;社会共同的语言,需要个人去独立品味,这就是关于语言的情感体验。情感语言具有极大的价值,它通常能唤醒生动的记忆,也通常带给人狂欢,它能把生命情景唤醒,在过去的时光中沉醉,体会到生命的神奇、生命的神圣和复杂性,在情感语言的体验中,接受者往往能够获得巨大的精神满足。
语言创作的最大意义,是在于它的“诗思性”与“诗意化”。“诗意”,就是对日常生活的超越,即将日常生活中的美丽事物无限放大,使日常生活的自由梦想在艺术生活中获得自由实现。“诗意”,就是构想自由的生存世界,就是通过艺术语言和语言艺术将个体生命自由意志艺术化和对象化。这个世界,是鸟语花香的,也是春光明媚的,人在其中生活如同在音乐和绘画的世界中徜徉。在诗意化世界中,人的生活自由而美丽。自然,爱情生活是诗意世界最激动人心的事件,它让人最大胆地思最大胆地渴望最美丽地想象。
语言的诗思,有助于文学理论的深入解释,因为语言作为语言,是感性的,也是知性的,但这感性知性的语言的意义、价值、深意,是需要进行沉思的。洪堡指出,“对一个民族的真正本质,对具体语言的内在联系的认识”,“完全取决于对整个精神特性的考察”,“语言的所有最为纤细的根基,生长在民族精神力量之中”。“语言与精神力量一道成长起来,受到同一些原因的限制,同时,语言构成了精神力量生动的兴奋原则”。“我们不应把语言视为僵死制成品,而必须在更大的程度上将它看作是创造过程”。“语言就其真实的本质来看,是某种持续的、每时每刻都在向前发展的东西”。这些描述,相当深刻生动,语言,实际上,是精神不断重复的活动,它使分节音得以成为思想的表达,语言的真正材料,一方面是语音,另一方面则是全部的感觉印象和自觉的精神运动,“语言在每一个人身上产生的变异,体现出人对语言所施加的强力。”在对民族语言的诗意考察中,洪堡发现了语言所体现的民族的文化精神。民族语言的价值,不仅在于它的交际功能,更为重要的,是它的文化功能和精神价值,进一步说,在民族语言艺术中,最大限度地体现了民族语言的内在精神意志。
应该说,关于语言的诗思,有着十分悠久的思想传统。在德国,洪堡、赫尔德、席勒使语言之思臻于一个时代极点,近代以来,在欧洲文化语境中,尼采、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利科、德里达构成了一个思考系列,维特根施坦、奎因、石里克则构成另一个系列。语言的诗思,沿着浪漫主义和科学主义两个方向运动,给文学语言学的思考提供了广阔的思想背景。在维特根施坦看来,想象语言,就是想象生活的形式;在海德格尔看来,寻找语言,便是寻找家园。诗、语言、思,极为天然地关联在一起,于是,文学语言学具有深刻的思想渊源,既有西方渊源,又有东方渊源。文学研究,在历史学、心理学、人类学、文化学、哲学、语言学、文艺学的广泛关注中行进,它拥有对人类精神内在语言形式的最直观把握,由此可见,“语言的意志”,不仅是感性生命的审美意志与情感意志,而且是理性生命的文化意志与精神意志。因此,关于文学语言学的这种普遍意义和特殊意义的思考,必须视作当代文艺学合理重建的前提与基础,故而,从语言出发来谈论创作、批评、历史,就有了内在合理性。文学基本原理的解释,在现代结构中,通常是从文学本质出发来解释文学;理论家们,往往把文学的本质视作意识形态,对文学语言的关注就显得不够深入。从本质出发,这本身就是基于抽象的误解,在无法真正面对对象时,“本质之思”,只会具有空洞形式,所谓“文学是意识形态”的理论判断,也就显得过于普通和抽象。
从文学语言出发,寻找文学的内在精神形式和文学的内在精神价值,文艺学探索便会获得强有力的思想出发点。对文学语言的考察,绝对不会过时,它是无限伸展的,因为不关心文学语言的理论,也无法展示其创造性活力,文学语言的探索,是文艺学理论价值形态建构的关键。语言的力量,是艺术家的自由意志的最强大的确证方式,正如前文所言,语言有日常语言与艺术语言之分,历史语言与诗性语言之分,认知语言与科学语言之分。
在文学创作之中,艺术家的语言,必须具有情感的思想的力量,必须具有燃烧的力量。语言是外在的,它就在艺术家的面前,但是,这些语言是“死语言”,或者说,是别人的语言,这些语言,承载的是别人的思想情感和意志。要想让语言承载你的思想与情感,你就必须使语言听命于你,这时,文学的诗性语言,给艺术家提出了巨大的思想与意志挑战。艺术家必须从生命深处呼唤语言,让语言听从自我意志的驱使,即语言听命于艺术家,它只为表达艺术家的思想与情感服务,而且具有艺术家鲜明的思想烙印。语言是自我学习的过程,也是自我创造的过程,你必须沉浸在语言的深处,游弋在语言的海洋里,然后,你才能真正享受语言的丰富与自由。
语言的过程,是意志自由的过程,是自我意志不断自我征服的过程。语言就是艺术家的自我搏斗,当语言自由之时,就是艺术家的意志自由之时,而要获得这种内心的自由,就要去征服语言的不自由,接受语言不自由的挑战。在文学语言的体验与创造过程中,没有无缘无故的自由,也没有纯粹的自由,语言自由完全依靠生命的自我搏击,只有搏击,才能真正找到属于艺术家的语言自由与思想意志自由。
3.创作者的自由意志与母语文学本文的历史生成
在文学创作中,除了语言的自由之外,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创作者自由意志的参与,或者说,文学创作的全部活动,皆需要创造者自由意志的参与,这就是说,创作者越是具有强大的生命意志与自由意志,就越能创造出自由而美丽的语言艺术形象。相对而言,语言艺术形象创作是艺术家对生活形象的意志征服过程。即,生活中有无数形象,作为艺术家应该创造什么样的形象?为什么要创造这样的形象?你所创造的形象有怎样的生命意义?这都是主体性的生命创作过程中必须接受的思想挑战。
如何理解生活现实?如何超越生活现实?这需要主体性意志的自由战斗。首先,文学文体,是艺术家的意志需要挑战的,因为文学虽有几种基本的文体形式,但人们并不知道自己能够真正操纵哪几种文体,因而,需要进行文体的实验。只有当艺术家在某一文体中获得最大自由时,才能说个体自由意志征服了文体,否则,艺术家只能受制于文体,没有真正的自由。每一文体,皆有自己的生命特性,皆有自己的不可轻视的尊严,艺术家必须真正沉醉在文体之中,才能真正在文体中获得自由。艺术的情节与思想构造,也是对创作意志的最大挑战,你要构造什么样的情节与思想,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完成自我思想与情感的表达,这都是对艺术的巨大考验和挑战。创作意志,无时不受到巨大挑战,就看你如何接受挑战?如何赋予艺术语言思想情感和形象以最大的自由?
“自由意志”,永远是艺术家与对象世界的搏斗,事实上,意志,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较量,就是人与自然之间的较量,就是人与对象世界之间的无尽的思想较量,就是人与历史和文明的惯性之间的无尽较量,也是人与艺术史和文明史之间的持久较量。谁能在较量中获胜,谁的主体性自由意志就能获得更大的自由。
语言形式,是所有的艺术共有的外部特征,它是艺术的客观现实,是艺术创作中最具优先性的问题。正如我在前文谈到的,艺术体验与艺术想象,在文艺活动中,具有源发性位置,只是由于它具有内部语言和内部形象特征,而且,具有艺术实践的不确定性,所以,在文艺美学中,次于艺术语言的优先地位。通过艺术语言和艺术形式,解释者可以最大限度地还原文艺创作中艺术想象的共性与个性。这就是说,创作解释学或创作心理学,在文艺学中的特殊地位和重要意义,应该给予充分重视。
中国文论,几乎就是对文艺创作学的探讨,这不仅因为创作是文学活动的最重要一环,而且,因为创作本身具有无穷的机密和充分的自由个性需要揭示。从某种意义上说,创作学的探讨水平,代表着文艺学的最高规范,而创作学的这种特殊价值,绝不是偶然形成的,这是因为创作学不仅是理解创作和文学的重要途径,而且是确立文学的审美规范和形式定律的最佳途径。不理解创作,就无法理解文本;不理解创作,更无法进行批评。文学创作论,不仅力图将创作心理进行还原,而且力图将作家的记忆、生命体验、生命创造、价值取向予以理性心理学和本体论的阐释。更为关键的是,创作学就是对文学的独创性、文学的形式意味、文学的语言法则、文学的隐喻和象征意义进行美学的阐释,这就等于说,创作解释建构起了立体的作家心理世界。
1980年代中期,中国理论界在创作学方面取得了比较多的成就,那种联系文本的艺术世界分析和作家的心理世界的理论分析,无疑能够极大地开启人的心灵,并指引人们前进的道路,因此,对文学创作解释的展开,也是顺着自然的逻辑的思维路线前进。
正如前文所述,语言与创作的关系,是极重要问题,因为作家与普通人一样,正是在语言的习得过程中,获得了对世界的直观理解;作家的全部精神记忆,皆可以用语言来同构那心灵的意象。离开了语言,作家心中丰沛的生命形象就无法进行艺术表达,可见,语言思维,在作家那里是极为关键的;文学创作解释,必须重视作家语言的研究,这一点,应不同于语言学家的工作,布龙菲尔德指出:“文学,不论是口语形式,还是我们现在习用的书写形式,总是由优美的或者其他出色的话语构成。研究文学的人,细心研究某些人的话语,只关心其内容和异乎寻常的形式特点。语文学家的兴趣更广些,因此,他涉及他所阅读的材料的文化意义和背景。语言学家可不然,他一视同仁地研究所有人的语言。一个伟大作家的个人语言特点,有别于他同时同地的普通言语,这对语言学家来说,并不比任何个人的言语特点更饶有兴趣。”作家的语言思维,是内部的形式,这种思维的内部形式和深层结构,必须转化成语言的外部形式和表层结构,因为语言的运动贯彻在作家的整个心灵过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