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燕望了望我,对她道:“你便去回了她,就说我身子不舒坦,不见。”
锦瑟道了“诺”,我知飞燕不愿与马婧娥瓜葛,但还是道了句:“姐姐还是见一见罢。”
飞燕缓了口气,道:“不知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罢了,请进来吧。”
片刻,敛素从门外悠悠的走了进来,福了福身子,道:“奴婢参见八子贵人。”身后跟的舍人亦行了礼。因着跟在马婧娥身边多年,马婧娥的位分又自始至终高些,宫人的穿着自是也不差。但只瞧敛素这水蓝色宫装的做工也知,马怡静对她必是十分器重。
飞燕不耐烦地喊了声“起”,爱屋及乌,自也是恨屋及乌,马婧娥看飞燕不对付,飞燕自然也没有好声气。只是飞燕毕竟不是个尖锐的主,自然也不会与一个宫人过分为难。
“启禀夫人,婧娥夫人今日在椒房殿急了些,言语失了分寸,回宫之后心里不安的紧,怕夫人心里从此存了芥蒂,让永巷的人捕风捉影乱嚼舌根。所以特地遣奴婢过来,将陛下从前赐的这白玉刻花双耳环带盖赏瓶赐予贵人,希望贵人不要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敛素说着,便指了指身后宫人怀中所抱的盒子。
这赏赐来的太突然,一时间飞燕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敛素见飞燕迟疑,便又道:“其实我们夫人,是刀子嘴,豆腐心,素日里一直是永巷各位夫人贵人中最好相与的。今儿个只是羡着贵人得陛下宠爱,才一时嘴快感慨了几句,并非有意针对贵人,请贵人明察。”
敛素的话句句拿捏得当,实是诚心诚意,既然马婧娥入宫多年,位分又高,想必新欢旧爱的事也瞧的多了,实在没有理由与个根基尚浅的八子置气。况且上边还有皇后,若是马婧娥真是如此不能容人,皇后也不会视而不见。我这样想着,便暗暗掐了掐飞燕。飞燕终道:“婧娥夫人赏的东西,必是极好的。烦你回话,我稍后便去披香殿谢恩。”
“婧娥夫人料想的不错,贵人果然通情达理,那奴婢先告退了。”说罢,敛素便将盒子交予锦瑟,缓缓退下了。
“合德,依你看,马婧娥主动示好,是要求和么?”飞燕虽心里这么想着,但总还不踏实。
“许是罢,后宫女子众多,陛下哪能真个而雨露均沾呢,一个不留神冷落了谁,生了些埋怨,也是有的。可能真如敛素所说,是马婧娥今日一时失了分寸。马婧娥位分仅在皇后与秦婕妤之下,又有协理后宫之权,以后宫里时日还长,她既已给了姐姐一个台阶,姐姐不如顺着下了便是。”我思虑着,适时拿出些威严是应当,可过于得理不饶人,树敌太多也不是生存之法,便也劝着飞燕去了。
“既然你也这样说,我便走一趟罢。”
“夫人,这花瓶您是一观还是奴婢先拿去收起来?”锦瑟适时道。
“过会子还要去披香殿谢恩,看看也好。”
花梨木盒上刻着些歪歪曲曲的文字,不是小篆,亦不是隶书,想必是别国的贡品。打开盒子,瓶身洁白无瑕,上面勾勒出合欢的纹路,虽简单却不失精致。白玉胚子亦是触手滑腻温润,真真是好东西。我只是瞥了一眼,也知这东西难得:“合欢,这意头倒是极好。”
飞燕正仔细瞧着,拿起欲仔细把玩一番,却只听“啪啪”两声脆响,赏瓶应声碎了一地。
我一惊,道:“姐姐怎这么不小心?”这不仅是马婧娥的一片心意,更是御赐的东西,还不及谢恩便毁了,实在难办。虽在火炉边烤着,却也还是在冬日里,合德的手心竟渗满了汗。
飞燕还未回神,便被我的喊声拉了回来,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又望了望我,定定道:“合德,并非是我拿的不稳,我若说是我刚一拿起,它便碎了,你信么?”
我只觉得脊背倏地一凉。
“合德,你想到了什么,是不是?”
我愣了会神,点点头。想到方才敛素那诚恳的眼神和谨慎的言语,想到我方才还劝姐姐不计前嫌去谢恩,想到我和姐姐才相信了马婧娥的心意,而这一切只是一个阴谋,便觉得心头有块巨石,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可这样的手段,也太低劣了些,真以为永巷的人都蒙了眼睛么!”飞燕怒道。
“虽是低劣,却也卓有成效。也难为她这样忍心,舍得将这样好的赏瓶砸碎,又费了这样好的心思,一片片拼起来陷害姐姐。”我凝视着地上的碎片,微叹了口气,道,“看来,马婧娥这是挑明了与姐姐过不去了。”
“我去禀报皇后娘娘,让皇后娘娘做主。”
“姐姐莫去。她敢这么做,必是胜券在握。现下敛素和那舍人已然离去,若是她一口咬定是姐姐砸碎了御赐的赏瓶,我们也奈何她不得。现下我们没有证据,皇后娘娘也不会相信我们,说不准还被她反咬一口,治我们一个毁谤宫嫔之罪。”
飞燕略思索了一阵,道:“那我就当做方才没有拿出花瓶照常谢恩,想来就算她心里有数,也不便亲自来瞧瞧。”
我摇摇头,道:“不可。她既已煞费苦心安排,必不会轻易放过你。即便她今日不便过来,可明日呢?只要想来,还怕寻不着么由头么。只要我们找不到一模一样的赏瓶替上,便还是难逃一劫。”
“那怎么办?难道她想趁陛下祭天,杀了我么?”飞燕泪别了庆安世,早已心如死灰,何惧一死,只是被这样陷害至死,实在意难平。
“现在你恩宠正盛,若是出了什么事,陛下回宫必会细细盘问。我料想她不敢有这样的胆子,也许她只是想挫挫你的锐气,并不是想置你于死地。”
“可依照宫规,毁坏陛下赏赐之物,可是欺君,罪当死啊。”飞燕曾在椒房殿学过两个月的规矩,自是熟稔些的。
“回禀夫人,奴婢倒有一言。”此时,立在一旁的锦瑟试探着道了句。
“快些讲来听听。”
“诺。这赏瓶虽是陛下御赐,可陛下是御赐与婧娥夫人,并非御赐与贵人。”
我眉心一展,道:“锦瑟说的有理。马婧娥将陛下赏赐之物赐与姐姐,虽是极大的恩典,可并非陛下直接赐予姐姐,即便姐姐失手打碎了赏瓶,顶了天也不过是对她不敬的罪名罢了,这可比欺君之罪轻多了罢。”
飞燕心里紧绷的弦终于略微松了松。
“为今之计,披香殿还是不得不去,既然她给你挖好了洞,你不妨顺了她的意,与其费心遮掩,不如负荆请罪。孰是孰非,众人也自然瞧的明白。”
“既然躲不过,那我现在便去罢。”飞燕起身穿好木屐,锦瑟赶紧上前为其理了理曲裾。
“姐姐休要着急,难道姐姐忘了以逸待劳的道理么?”马婧娥既有心对付飞燕,必会在披香殿严阵以待,只待飞燕自投罗网。飞燕此时若去了,便是正中她下怀。若是迟迟不去,她才会心生疑窦,坐立难安,才能趁势给她一个措手不及。
“是我急糊涂了。过会子你同我一道去罢。”飞燕说着,便又坐了下来。
我本欲推塘,自己如今的身份正尴尬着,若说是宫人,却已得刘骜眷顾;若说是皇亲,却还没有封赏;若说是未来的贵人夫人,也还没有旨意。实在让人头痛的紧。可若不与飞燕前去,自己在这飞翔殿也是如坐针毡,思来想去,还是道了句:“好。”
“说了这会子话,还真是有些渴了。锦瑟去端杯茶来。”
“唤秀琴去罢,锦瑟在旁边侍奉着就是。”说罢,我会心的望了锦瑟一眼。锦瑟年过三十,在永巷伺候时日不算短,只因家人都早逝,这才自请终身留在永巷。我与飞燕入宫时日尚浅,许多事自然还不知晓,有锦瑟这样的老人儿在身边提点着实在更妥帖些。
既已打定了主意,我与飞燕亦不再着急,在榻上品着茶话起家常来。用过午膳之后,才乘辇往披香殿去。
虽众人对我的身份已心知肚明,可因着没有名分,我还是得顾忌着礼数,锦瑟怕我凉着,便给我披了飞燕最素净的纯白缎子斗篷,只有领口有一朵红梅还娇俏着,极力不惹人注目。又给我暖了手炉,三人方才出发。路上我也只跟着飞燕的肩舆走,并不敢与飞燕同乘一舆。因着一路积雪,我又是一袭白装,打远了一瞧,似乎见不着这个人似的。
积雪路滑,舆夫亦不敢疾走,从飞翔殿至披香殿竟足足走了两刻钟,手炉都凉了大半。
锦瑟在门外取下飞燕与我身上的御寒斗篷,又接过我的手炉,我与飞燕这才入内。一进大殿,我便被殿内旖旎的烟雾给呛了一呛,细瞥了瞥,才见瞧见那源头乃是描金流水纹四脚桌炉。如今天灾正盛,我虽入宫不久,却也知皇后已下令缩减后宫用度,金器不得再见于台面。而披香殿不仅点着百香中香气极为浓郁的龙鳞香,更奢靡至此,我心里已默默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