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陛下已经下旨,全宫上下斋戒十日,陛下明日也将亲自去甘泉宫祭天,这已是众人皆知。奴婢虽入宫时日尚浅,但也略知君无戏言的道理。现下若陛下新封一位夫人,如此失信于天于民,又怎么还能祈求苍天风调雨顺呢?”
我所言句句在理,颇识大体,一时他也反驳不得,倒显得自己思虑不周,只道:“等朕祭天回来,你可得欢欢喜喜地才好。”
“陛下恕罪,恐怕届时奴婢还是不能遵旨。”
“你不愿陪伴朕?”
我心下亦是害怕,在这寒冷的冬日里,脊背竟渗出了汗珠子来,方才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就这般脱口,可一言既出,也得顺着杆子爬上去才是,便沉了口气,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奴婢出身卑微没什么见识,只略读过几句诗书,最羡慕的便是卓文君所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希望有朝一日能如嬴弄玉一般,与心爱的夫君一醉到白头。若陛下只是一介侍卫,奴婢愿意相伴一生。只是陛下乃天下之主,必不会成为奴婢心目中的箫史。况且上林苑的花儿已经太多,陛下又何必惦记一朵微不足道的梅花呢?”
(意为:爱情应该像山上的雪一般纯洁,像云间月亮一样光明。)
我鼓起勇气说了这一番话,他却半晌无言,只躬身将我扶起,将伞递了过来。我一愣,便知他不会因自己方才的无礼处置自己,接过伞道了声“谢陛下恩典”,便兀自挪步离开。
身后却传来他那一惯雄厚的声音:“北方有佳人兮,绝世兮而独立。一顾兮倾人城,再顾兮倾人国。宁不知兮倾城与倾国,佳人兮难再得。任上林苑繁花似锦,朕独爱梅之清丽脱俗,朕答应不负你便是了!”
我脚步一沉,却忍住没有回首,只疾步撑伞去了。
锦瑟秀琴早先回到远条馆中,便将此事禀报了飞燕,又见我自个儿撑伞回来,恐怕也都猜了七八分,对我愈加不敢怠慢。我冷眼瞧着,只觉脸上写满“羞”字。
晚膳时分,中常侍刘德胜亲自送了丝绢过来交予我,上乃陛下亲笔书《凤求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落款处亦有“阳朔元年赠合德”几个字。
(意为:有位美丽的女子,我见了她的容貌,就此难以忘怀,一日不见她,心中牵念得像是要发狂一般。我就像那在空中回旋高飞的凤鸟,在天下各处寻觅著凰鸟,可惜那美人,不在东墙邻近。我以琴声替代心中情语,姑且描写我内心的情意。何时能允诺婚事,慰藉我往返徘徊,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希望我的德行可以与你相配,携手同在一起。无法与你比翼偕飞,百年好合,这样的伤情结果,令我沦陷于情愁而欲丧亡。)
我如何不明白这是刘骜借司马相如的《凤求凰》来表明心迹,见他如此用心,心下亦是一暖,随手取了丝绢写下“努力加餐勿念妾”七字,又取下飞燕给的九弯素纹平银手镯,恭敬的行了礼,轻放于刘德胜手中道:“有劳舍人将丝绢交给陛下,让陛下安心祭天便是。”
中常侍乃永巷内官之首,视两千石俸禄,比美人与少上造,刘德胜又伺候刘骜多年,得赐皇家“刘”姓,身份自是尊贵。我心下也知不便劳烦,这才以手镯相赠。
“合德姑娘快且起身,奴才可受不下合德姑娘如此大礼,真是折煞奴才了。”
“舍人休要客气,让您漏夜赶来,也是奴婢的不是。”他的态度,便是刘骜的态度,我心里欢喜,却还是谨守着礼数。说着,便又要行礼。
刘德胜自是赶忙拦着,道:“罢了罢了,合德姑娘快进膳罢,奴才还要向陛下复命。”
我亦不再拦,只亲自将他送出门去。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我信手写了几个字,一夜好眠。
翌日,刘骜的车队,便浩浩荡荡的离开了未央宫。
几日后,远条馆青瓷敛口扁圆腹提梁团五纹香炉静静的伏在书案上,肩部刻划的两条阴弦纹内刻划有水波纹、云气纹、卷草纹、凸弦纹五种纹路。丝丝缕缕氤氲的沉水香气,沿着炉壁镂的圆孔袅袅散出。刘骜临走时缩减了后宫用度,妃嫔份例中许多诸如鎏金炉子这样奢华的摆件,都被少府换成了朴素些的青瓷。
“贵人回宫……”飞燕给皇后请安归来,我正卧在榻上看书。
“妹妹看什么呢?”
我将竹简一放,笑道:“不过是《道德经》。”
飞燕快步上前,拿起书案上的竹简看了看,示意宫人们退下,道:“你一向滴水不漏,今儿个怎么糊涂了。大汉自孝武皇帝以来便罢黜百家,独独推崇儒学,后世帝王无不如此,你竟在宫中堂而皇之地诵读老子之学!”
我拿起竹简往青铜吊环方炉边靠了靠,木炭燃的嘶嘶的响声,不消烤火,只凑近听听便觉得暖和些了,便缓缓道:“看的久了,手都有些冷呢。尊崇儒学乃治国之本,自有陛下操心,我们只是一介女子,能从《老子》里学些生存之道,也是好的。”
飞燕这才觉得身子稍稍松快些,缓步坐了下来。
“怎么姐姐只去椒房殿请了个安,脸色便这样差?”我见飞燕气色不甚红润,便搁下了竹简。
飞燕亦往火光处挪了挪,轻叹口气,道:“如今我是愈来愈不敢往椒房殿去了。”
“可是方才皇后难为姐姐了?”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乃永巷之主,我又是皇后举荐给陛下的,皇后怎会容不下我。只是后宫个个儿都是多事儿的主,指桑骂槐,让人好生不舒坦!”飞燕说着,发梢亦随着身子微微颤着,像平静的湖面突然拂过丢进一个小石子,声音不大,但总归让人不痛快。
我沉默了一会子,方道:“老子曰,‘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并非上策,趁陛下祭天这个空当儿与姐姐作对之人,心思必然浅薄,难道姐姐还会为郑姬之徒挂心么?”
“只恨父亲软弱,不帮咱们出口恶气。”一提到童年的旧事,飞燕总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前我也只觉父亲胆小怕事,长大方知父亲苦心。我们也是听了父亲的话,一直隐忍着,这才有了如今的出头之日,父亲能短短几年成为公主府的家令,想来也是有些学问在里头。”
“原以为只有我爱念旧,怎么你竟也念旧起来了。”
“不是念旧,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那郑姬早已嫁做人妇,我们也入了宫,已是后会无期了。”想着昔年旧事到底物是人非,飞燕便宽慰些了。
“罢了。今日是谁为难姐姐?”我话锋一转。在公主府中,舞姬间嫉妒争斗尚且如此,如今处于这高墙之内,三千佳丽围绕一人打转,想要遗世独立又谈何容易,可这番话,即便让飞燕知晓,也只是徒增一个人的恐慌。
“马婧娥仗着自己位分高,又有协理永巷之权,言语间夹枪带棒,姜长使、周五官亦跟着附和。”飞燕怏怏道。
我对宫内嫔妃等级还不甚了解,只道:“马婧娥在陛下面前可还得脸么?”
“听说她是陛下为太子时的孺子,父亲位居礼官大夫,是个掌管太常礼仪的散职。陛下念她入宫已久,让她帮衬着皇后娘娘协理永巷琐事。只是性子急了些,不像是个好相与的。”
我皱了皱眉:“宫里其他的妃嫔,你也细说与我听听。”
“皇后娘娘端庄持重不必多说。秦婕妤是大皇子的母亲,帮皇后协理后宫,也是这飞翔殿的主位夫人,好说话的很。王美人是大司马的嫡女,太后的亲侄女。班美人通晓政史,贤德大度,一向得人敬重。顾八子也是陛下为太子时的老人,是长公主的生母。后宫女子众多,不是一时半刻说得清的,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莞尔一笑,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飞燕在火炉边暖的久了,仿佛觉得有股热气从手里沿着身子跐溜钻到心窝里去了,好生烦闷:“如今我是没有这样好的心思,不能与安世哥哥携手,还有什么好追逐,只盼能平静度日,了此残生罢了。”
明晃晃的素银碗中浮晃着一抹淡碧,却没有轻烟散着温热。我闻言,直盯着茶碗惆怅半晌,良久才挪了挪,道:“这杯茶已倒了许久,任凭放在火炉边暖着,也终是要凉的。”
“若是把茶碗放到木炭之上呢?”
我也不语,只起身端起茶碗,用炭钳夹起置于火炉之上。不消一刻,袅袅热气便舞起了鱼肠,方道:“姐姐只见到了茶水暖了,却忘了素银的茶碗被火一灼便会滚热,欲饮这碗茶,便要忍受锥心之痛,待痛的受不住了才打翻茶碗,茶溅了满地,徒增伤感,结果却还是一样的。姐姐骤然得宠难免成为众矢之的,任凭做的如何周全,总不能一丝错缝儿也不让人拿住,安世哥哥已成过去,你却得善自珍重才是。”
飞燕定定望着,不再反驳,只是叹气。
我唤了秀琴进来收拾茶碗,哪知秀琴一个不留神,茶碗翻滚着落了地,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宫里显得格外刺耳。
“姐姐没伤着吧!”见茶水溅到飞燕足边,我心里也是一紧。
飞燕从皇后宫里回来,心下本就委屈,又听了我的一番告诫,心里也为庆安世和自己的命运憋着一口气,趁秀琴打翻茶碗,便将方才的一股子烦闷全都倒了出来,声音也不禁提高了几分,怒道:“你是怎么做事的?”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秀琴亦是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姐姐没伤着便好。”我长舒了口气道,又瞥了秀琴一眼,心下亦明白她也是无辜的很,便又道,“贵人没有怪你,快下去罢。”
秀琴这才如获大赦,赶忙退下了。
此时,锦瑟却匆匆走了进来:“启禀贵人,披香殿的敛素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