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宫颈菜花型中高分化侵润性鳞状细胞癌,初步判定宫颈癌2A期,建议患者早日预约手术。”
医生音线没有起伏,皱了皱眉头:“31岁,检测单是你本人?”
静娴痴痴地点了点头,场景变得虚幻,似她的灵魂跳出躯壳,冷冷眼观这场对话。
癌症?
三十一岁已到了可以去死的年纪么。
她恍惚中,问那个穿着粉裙的女子,“这医生说的可是咱们?”
一道灵光闪电串流,把她的魂魄打回体内,又恢复了对外界的听力。
“你上一次做TCT没显示阳性吗?”
她摇摇头,咕哝喃喃:“今年第一次做。”
“以前没检查?”
她摇头,有气无力。
“每个成年女性,每年应做一次hpv感染测试,这么大人了,怎么不知道预防?”
医生喋喋不休宫颈癌的高发,意识模糊,头疼发胀她只听清了最后一句:“准备手术!”
医院外边的小巷依旧熙攘。
摊贩伸手揽客,“溏心的,特甜!”
卖煎饼,卖汤包,热气腾腾蒸汽弥漫,如来时的街道并无不同。
但画中人的心境全不相同。
“为什么是我?”
“全市这么多人,为什么单单是我得了癌症?”
“说不定是弄错了,医院检查也不是完全正确。”
待静娴回到空荡的新家。
为庆祝入职,她新添置的布艺沙发已到货。
她摆弄了组件和布帘,一时忘了她的烦恼。
化验单从口袋中飘落下,又提醒她,这个骇人的病并非梦境!
乓!乒!她突然将六角扳手猛地扔向墙壁!
白墙上留下凹印。
她再忍不住,倒入沙发蜷身掩面抽泣。
记得她曾讽刺吴晓若,张宣宁,去做妇科嵌入式检验,并非处女所为。
而她为维持清纯人设,也未及重视,即未去打hpv疫苗,私下也未检查。
这次入职体检在一家私人体检中心,地处偏僻,9号线坐出头,莘庄外。她才临时添加妇女检查项目,本只打算确定上次小产手术对今后有无影响。
偏检查完三日,体检中心就打电话,沉重告知她高危阳性,需去红房子复检。
医院人头乌泱,挨过检查,复又是隔日取报告。
检验中心又直接建议她预约细胞活检,直直预约至两月后。
轻松入职,没想当头棒喝。
“为何不是别人?”
为何不是那个风控的老女,家有老实丈夫,偏又记挂年轻英俊的基金经理,送白食遭拒,又惦记新任领导,整日卖弄风情。
为何不是吴晓若,她天天吃冰饮,麻辣小龙虾,甚至抽烟。
为何不是林素心,她早已没有自我,只剩皮囊伺候公婆孩子。
这一晚,她恨尽了天下人。
“我苦命的囡囡,治好得要多少钱?”母亲嚎啕大哭突出一句。
静娴心渐冷,头一句告诉她,母女缘分尚在,后一句她知,骨血缘分不过如此。
“可以治的,不是晚期。”
“你会不会掉头发,钱辉怎么说?”
“只用开刀,还不需放疗。”她冷冷答,避而不谈钱辉。
这位母亲这时候仍担心她女儿的卖相。
“你有买保险吗,我们都有新农合。”
“没有,没有去了解。”
“你看看,平时要重积蓄,该买的保险不买,现在就吃亏。”
重疾险贵,平时积蓄都需还贷,何来闲钱。
静娴再不愿说,含糊两句挂了电话。她的母亲,这一年里第一次电话中未提负债之事,却也未提谁来照顾女儿。
家庭群中吵作一团。
大姊自告奋勇来照顾二妹。姐夫公婆一家打作一团。女主人外出,两个孩子和那个男人谁照顾。大姊必须带俩娃一同前往上海。
不够闹腾。
母亲与父亲二老因负债未还,家里亲戚勒令两位不得出省走动。话里话外透露,他俩实际舍不得小超市休业几周。
“咱超市还是小区的快递代理收货点,若我们不在,所有邻里要打上来了。”
静娴心里明镜一般。
弟弟徐拥军,去年高考失利,彻底的庸才,徐父偏要扶烂泥上墙,重金出资进入省内最好的补习班。他嚷嚷着要来照顾二姊,却被徐父批成想去上海玩。
“你考上上海大学,那套房子都是你的,什么时候去不行。”
“高考是你最重要的目标。”
“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
七大姑八大姨,恁血缘再远,也要凑一嘴意见。
却无人说徐家的债务打折。
“不行就让静娴把上海的房子卖了,二哥家也就没有负担,安心治病。”
“我家手头紧人少,等静娴做完手术,我们去看她,一定没事。“
这便是徐父引以为傲的大家庭。小时候,即使要期末考试,哪家的红白喜事,徐父均命令全家集体出行。他说,亲情大于一切。
没有期待,便没有落空。
徐父在群里骂兄妹没良心。静娴反而有些幸灾乐祸,仿佛得病的不是自己。
“爸爸来照顾你。”徐父到底还是给女儿发了一句私信。这位沉默的老人,内心还是挂着小棉袄。他夜里哭了几次,怕惊动徐母,只任眼泪簌簌流。
素心闻讯赶过来两日,又是不到第三天就被叫回老家。
公婆说,你不在两个小的一个大的,三个人无人照顾。
素心也常自嘲,自己有三个儿子。但她乐在其中。
走时,素心留了一冰箱的净菜、水果,泪眼汪汪不忍看静娴:“我回家一趟就再过来,你手术时我来陪你。”
“别傻了,你老公该恨我了。”
“静娴,我总以为你这回起来了,没好不久结果。上天怎么不给好人好报!“
“别乌鸦嘴,我马上好了。”
“拥军,你怎来了,爸爸知道要打死你。”
静娴诧异地在家门口捡到一个野生弟弟,蓬发垢面。
“没还钱,爸爸妈妈出不来的,舅舅和叔叔都看着呢。”
“你怎么过来的?学校请假了吗?”
“我跟班主任发了短信就跑了,要请假得父母签字。大巴坐了十小时,我都快背颠晕了。”
“高考怎么办?”
“怕啥,还有半年多。”
“你是爸妈的希望,他俩该打死我了。”
“我不是读书的料。二姐,你都得病了,全家人都该疼你。”
“拥军,你得努力。”
“二姐,我网上查了,手术时需要亲属签同意书,我已成年,你需要我照顾。”
“怕是我照顾你这三少爷。”
嘴上虽硬,她确实有些感动。
那依稀往日,小院榕树。那男孩抢大姐二姐的布偶,胡乱剪了头发,大姐大哭,踢了小男孩的三轮小车,男孩与父母告状。
他俩一个是头胎明珠,一个是老幺长孙,自是有资格抢宠争爱。
这家的二姑娘清冷地远远看着,父母闻声过来主持公道,她跟过去搂弟弟,安慰姐姐,十足小大人。
他送过二姐鞭炮、青蛙、两百只剪了腿整整齐齐的蚊子。把静娴吓得哇哇乱窜,他越笑得大声。
转眼间,这家三个小孩都长大了,奔向四方。
最淘气的小男孩,都有了肩膀。
静娴只是丝毫感动,片刻后她又想,这小子怕不是要来看看他得未来得房子。
幸而徐拥军仍是楞头楞脑,看这屋空空荡荡,晃荡了一圈便再无兴趣。
“姐,上海住的还没咱老家好呢。你住的也太寒碜了。”
“爸妈还不是为了你,这房以后也是要给你娶媳妇,以后留个屋给二姐就谢谢军哥了。”
静娴总管弟弟叫哥,弟弟管她叫姐。
“我娶媳妇干嘛跟你住一块,我自己会买房子。”拥军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边玩游戏边抖腿。
静娴从前也有这个坏习惯,来了上海强制改了许久。差点忘了她俩同气连枝。
“再说了,我考不考上大学还另说,别提能考上海的大学了。”
静娴几乎笑肚疼。
她这位军哥,对在上海买房信心满满,却无信心考上上海本地大学。
可见人对短期目标有着合理预期,对长期却有不切实际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