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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有时候太残酷,太现实。仅仅几个月,士心艰于应付急剧恶化的病,疲于应对不期而至的退学,没有按照承诺给家里寄钱,兰兰就辍学了。
他怪母亲太草率,怪士莲私心重,怪父亲没担当,怪兰兰欠考虑,怪来怪去他只能怪自己没能坚持给家里寄钱,没有兑现对家人和妹妹的承诺。
早知如此,他宁愿没做后来那些检查,不但消耗了所有的收入,也把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倘若没做腹腔探查,如果不知道肠子成了那样,也许他还有机会,省下的钱也能勉强维持兰兰的学业
一切都只是如果,横亘眼前的现实是,他丢掉了学业,兰兰辍学打工。
离开北京是医生说的话总不请自来在他耳边回荡:“你剩下的时间最多只有两年,最多只有两年……”
也许因为挣扎太久,累了,倦了,他不惧怕死亡,他只是克制不了荡漾在心里的委屈。母亲似乎从没想过质疑儿子的退学,只会用饱蘸埋怨的目光看儿子,有时会说一两句并不好听的话,那种眼神和那些话让他有如万箭钻心。
退学回家将近一个月,除了大清早和父亲一起去扫街,他基本上憋在小屋足不出户。跟着父亲花两三个钟头扫完长街,他已没力气再做别的事,只能呆在小屋,他不能让家人发现他生病的蛛丝马迹。
士心几乎夜夜失眠,只得躺着看书。母亲时不时推门进来,关掉灯,叹着气出去,他在黑暗中捧着书,心比漫漫冬夜还要暗沉。
这天晚上,肚子疼得难以忍受,他悄悄寻了个葡萄糖瓶子,灌满热水抱怀里缓解疼痛,躺着看书。肚子痛如刀搅,他平躺着,将葡萄糖瓶压在肚皮上,热力让腹痛略微缓解。
母亲突然推门进来,士心来不及藏起瓶子,慌乱之下瓶子掉地上碎了。
他赶紧爬起来,出去找了笤帚来清扫碎玻璃。
“天还没冷,怎么抱上瓶子了?你啊,去了趟北京,娇气了。”母亲坐到床沿上,这是一个月来她头一回主动跟儿子说话。
士心低头扫碎玻璃:“北京热,回来有点不适应,抱个瓶暖暖。”
母亲“嗯”了一声,说道:“看得出来,这些天你急。妈也急。妈想骂你,又舍不得,妈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从小到大,你很懂事,妈也很放心。谁成想会变成这样?哎……”母亲叹了口气,话入正题,“家里的情况我不说你也知道。士莲没毕业,萍萍要上学,要不是实在没法,妈怎么舍得让兰兰去洗碗?她才十六,换别家孩子,兴许还赖在娘怀里当娃娃哩!命啊!这是她的命,咱家的命。”
士心望着母亲,满心内疚。这些天他沉浸在痛苦中,其实,父母的痛不比他轻。
“妈,对不起,给你和爸丢脸了,让你们操心了。”
母亲叹口气,说道:“尕娃,妈没法不怪你,你把我跟你爸的希望摔得碎碎的。”
士心坐在母亲身旁,听她说话。
“话说回来,风风雨雨二十年,咱家啥事没遇到过?没有过不去的坎。你不上学了,就得考虑不上学的事儿。家里情况你知道,连兰兰都出去干活了,你看看她那手,一道一道全是血口子。口子在她手上,也在妈的心上啊!我心里比谁都疼,可我有啥法儿呢?”
“妈,我明白。”
“明白就好。你回来一个月了,成天闷家里也不是事儿,出去找点活干吧。今年你没寄钱回来,士莲的学费东借西凑才交上,要是宽裕点儿,兰兰也不会……”
“妈,你放心。这几天我就出去干活。士莲和萍萍……我供她们念书……”
话没说完,眼泪却冒了出来。
母亲不说话了,用粗糙的手擦擦他脸上的泪。
士心抓住母亲的手,说:“妈,我……退学……”
母亲看看他,起身出去了,顺手关了灯:“早点睡,电费贵,白天再看书。”
士心没再开灯,这一夜又没合眼。
几天后他发现藏在床下纸箱里的止痛片不见了。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只在母亲平常放药的抽屉里找到一袋未拆封的镇痛片。肚子疼,他却怕穿帮,不敢拆那袋药片,只得忍过一夜。
第二天大清早扫完街回来,他躺进被窝睡了会回笼觉,母亲拿着笤帚进来收拾小屋,一边往床底下扫,一边说道:“哦,忘了个事。我看你床底下好多药片,都没过期哩,我拿去卖给药店了。那么多药,放过期就糟蹋了。”
士心有点晕,却不敢多说,只得嗯了一声。
“多好的大学啊!干部待遇,公费医疗,开的药吃不完还能换钱哩!街角那药店的人可真精明,止疼片明明一块五一袋,我卖他们就给六毛,还说因为认得我,不然不收哩……”
说者或许无心,士心还是听出了些许埋怨。
母亲质朴得有些气人,她居然把士心备战备荒的止痛片变卖了。
士心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压制疼痛,忍了两天,他熬不住了,生怕被母亲看出端倪,所以决定跟母亲撒个谎。
“妈,王老师给我介绍了个工作,我去瞧瞧。有零钱不?我坐车去。”
母亲眼睛一亮,立刻摸出两块钱,连问两遍:“够不?两块够吗?”
“够!除了坐车,还能吃碗面哩。”
“省着点。”母亲叮嘱道。两块钱是她扫街半天的工资。
士心揣着两块钱出门,去药店买了袋去痛片,有点迫不及待地在柜台跟前撕开,干吞了两颗,在售货员惊讶的目光中将剩下的要藏进贴身衣兜,拉开门出了药店。
他不敢立刻回家,漫无目地在街头转了半天。
西宁是个不大的城市,南北两山夹着狭长的城区,方圆只有五十平方公里。
河湟谷地气候算不得好,街道狭窄拥挤,经年累月的西北风将高高低低的建筑吹得像饱经风霜的老人,这是一座旧旧的城市,飘着旧旧的回忆。
士心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个角落几乎都留下过他的足印和回忆,走过每条大街小巷,他都能轻易回想起曾在那里卖过报纸,卖过煮玉米,卖过冰棍,卖过手帕袜子,卖过他能卖的一切东西。
他熟悉水井巷里肆意飘散出来的烤肉味,熟悉莫家街酿皮儿麻辣烫的霸道香味,熟悉西大街三棵康熙年间的古榆树遮天蔽日的浓阴,熟悉巷道里拉着小车收破烂的铃铛声,熟悉街头各式各样的吆喝声。
“洋芋,焦疤儿的热洋芋……”
“酸奶……个人家做下的酸奶儿……”
他在这座狭小拥挤的城市里长大,听着那些吆喝声并且也吆喝着长大。少年时日子苦,却没有烦恼,是笑呵呵苦大的;现在,他清闲了,走在街上却被惆怅装得满满当当。
他不知道该走向哪里,不知道在这个城市里如何熬过剩下的日子。
“你剩下的时间最多只有两年,两年……”
两年,稍纵即逝;两年,希望渺茫,两年,他能为家里做些什么?
清贫的家什么都给不了他,濒临绝境,除了清贫的家,他还能依靠谁?又有谁能挽救他年轻的生命?他不怨清贫,但他终于明白,清贫是件多么绝望悲哀的事。
走在初冬的风里,他有点冷。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熟悉的高原暖阳。
天桥上卧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翻着雪白眼珠望士心,咧嘴笑了。
士心认得他,那是刚到省城那会邻家的孩子,据说考大学那年被人顶替,后来疯了,从此游荡街头,有一回发病亲手掐死了他爹,士心和妹妹们目睹了令人胆寒的场景。那年轻人后来彻底成了疯丐,以前士心收摊回家碰到了会给他一毛钱或者买点东西,冬天买个馒头,夏天买根五分钱的冰棒。
疯子认得他,朝他伸出手。
他口袋里只剩下几毛钱,还得留着买止疼药。他看看疯子,抱歉地笑笑,转身要走。
“阿爸,饿!”疯子喊道。
他以前常给疯子买东西,疯子从未如此喊他,他是真的饿坏了。
士心想了想,转身身去,将几毛钱塞给疯子:“拿好,别叫人抢了,去莫家街买馍馍。”
疯子咧嘴笑,一骨碌坐起来,捏着钱跑了。暖暖的高原晨阳照着疯子蓬头垢面的背影,他的裤子破了,露出半个白花花的屁股,惹得路人驻足看,笑得欢畅。
他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到了姥姥家楼下。
十二年前的冬天,一家人从山村来到省城,就在姥姥家楼下的小店里吃的饭。那天买了三碗面,摆在桌子中央,除了母亲抱怀里的萍萍,全家六个人头碰头吃了到省城的第一顿饭,那顿哨子面的味道至今还在士心的记忆里飘荡。
他走到杨文萍摆摊的地方,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女孩在这里摆了好些年茶水摊,现在小摊不见了踪迹。他上次回家时杨文萍说要嫁人,也许真的嫁了。他很想看看俏皮的文萍,想跟她说说话,茶水摊却不见了,杨文萍也不见了,他身上还穿着文萍送他的衬衫。
士心有些失落,其实他很早就明白杨文萍的心思,如果没去上大学,又或者她跟他一同念书到高三毕业,他们或许会成为幸福的一对儿。贫穷改变了一切,一切只是如果。
西大街副食店门口排着长队,人们正抢购大白菜。时已初冬,家里需要买白菜腌酸菜,还得储备些土豆萝卜过冬,两三百块钱够一家人吃几个月,但眼下纵使这样一笔数目不大的钱也成了家里的负担,母亲至今没储备冬菜。
每年秋后,母亲一定会忙着张罗一家人过冬的生计。一斤白菜几分钱,七八百斤白菜加上数目等同的洋芋,家里就能安然度过冬天。如果不是这场旷日持久的病,他可以买冬菜,现在却只能望着排队买菜的人,咬咬牙回家。
士心刚进门,母亲便问起寻工作的事,他不得不用谎话遮掩先前的谎话:“没定,过几天才能知道能不能去。”他得先稳住母亲。
“八成没戏了,可惜了两块钱。”母亲叹道,“坐车去的?两块花完了?”
“花了,吃了碗面。”
“家里有馍馍,”母亲显然有些埋怨,“哎……别急,再跑跑,慢慢找。”母亲已经接受了他退学回来的现实,开始着手让他参与家里的生计规划,“这回要命了,咱们这片要拆迁,通知刚下来,年底搬迁,还得找房子过渡。”
士心问道:“怎么说拆就拆?谈好了吗?”
“谈什么谈?房管局的开发公司,公家单位,说啥就是啥,没得谈。”
这两间件平房是一家人辛苦十年买下的,到手才三年。来省城后一家人四处借房住,受尽白眼,三年前偶然的机会,母亲用十年里攒下的九千块买了这两间房,一家人从此算是在省城有了自己的窝。这笔巨大开销加剧了后来家里的拮据,若没买房,家里不至于捉襟见肘。
现在房子要拆,一家人又将居无定所。
“拆就拆吧,可只给六千块补偿。”母亲说。
“六千?咱九千买的,如今可不止这价。”
“谁说不是?可人家是房产局开的公司,公家单位,说啥是啥,胳膊拧得过大腿吗?”
“不长不要,给咱安顿住的就行。”
母亲叹了口气:“哎……我想着,六千就六千,好歹这房子咱住三年,就当交了房租。可房产局通知说了,不安置住房,回迁时候咱得买他们的楼,要不买,补偿一分不给。”
“强买强卖,公家单位就能为所欲为了?”
“大家都这么说,可有啥办法?还没拆,再看吧!这帮吃人的狼,不是娘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