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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学校接连出了好几次事。
初春时候有个男生上完自习出来,教学楼锁了,就从二楼窗户跳下,不料鬼使神差竟然被楼XHY区的铁栏挂住领口吊死了;暑假前夕,有个学生夜里热得熬不住了偷偷去游泳池免费游泳,从铁网直挺挺跳进泳池,碰巧泳池抽了水,学生颈骨折断当场死亡;暑假刚刚开始,即将大四的学生王学文回家后被牛拽进池塘淹死了;还有个女生在校园被自行车撞了下竟成了植物人,另一个研究生爬香山从鬼见愁掉下山去摔成了半身不遂。
接二连三的不幸让平静惯了的校园笼罩在不安的气氛中,学校压力空前,接连开会要求各系强化安全教育,无论如何要避免再度出现学生死亡事件。
学生中有传闻说学校流年不利,恐怕还要出事。
还有更玄乎的,两个暑期没回家的女孩子说有天晚上散步的时候在游泳池边遇见黑影,隐约朦胧,双脚离地,飘着飘着不见了,只留下呜呜的泣声在黑夜里飘荡。
教学楼当然也在传闻中出现,有人说上完晚自习出来,忽然风大作,将他吹得靠近铁栏杆才停下,没等喘口气,铁栏杆里边似乎有双手紧紧掐住了脖子,挣扎不开。后来有几个男学生从教学楼出来,他才得以脱身,吓得飞奔而去,还把刚买的拖鞋丢了。
事故接连发生,传闻煞有介事,领导压下任务,主管学生工作的钱永强颇感头疼。
这两年他的学生确实没少出乱子,杨得意自杀,王学文淹死,蒋英华病危,阿灵休学,张士心几度住院,他甚至觉得那种流年不利的说法并非没有道理。
医生说过,张士心如果不做手术,后果会很严重。
“会有多严重?真的治不好?”钱永强默默分析和盘算,他必须确保胜算。
钱永强端着茶杯,一口没喝,他在做一个略有些艰难的决定。
他从医生那里翻阅了张士心的病历,向大夫详细询问了他的病情,已然完全掌握了张士心苦苦隐瞒的实情。现在,他要作出决定。早在两个多月前期末考试时,他已做好了铺垫,眼下他只需要下个决心。
钱永强将茶杯放桌上,玻璃杯里的茶水浓得酽红。
他常常舒了一口气,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他作出了决定。
钱永强脑子里将自己和张士心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快速浏览了一遍,他那张病怏怏却又倔强的脸,钱永强想起来就不舒服,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学生。他不反对学生勤工俭学,甚至赞同和鼓励学生自食其力,喜欢那些有个性而又自立的学生,不过这些到了张士心身上,统统变了味道,统统让他看不顺眼。
他看不惯张士心忙着挣钱,不愿意张士心花钱住院,他一想到张士心倨傲的眼神和那些缺乏恭敬的话就觉得别扭。他做了二十多年学生工作,管理过成千上万学生,他希望每个学生对自己绝对服从,事实上很少有学生敢对他稍有不敬,病怏怏的张士心却是例外,他很窝火。
张士心不懂起码的人情世故。当初提出换专业时他并不完全了解张士心的家境,后来他渐渐知道这个学生家境贫寒,也看过几篇他写的文章,确实很有文采,他想尽可能帮他转到中文系,傲慢的张士心却再没提起此事,哪怕他只是略微开口求他,他一定会将转系的事办得妥妥当当,事实却是张士心非但没来,而且此后更加倨傲,有时眼神里流露着轻蔑的意味。
这个学校里没几个老师比他更了解学生,他很早就看出张士心在刻意隐瞒病情,也知道这个贫穷的孩子为什么隐瞒。学校有学校的规定,规定却可大可小,所以他一直没将张士心隐瞒的事挑破,只是偶尔用些或者不很不恰当的话做了试探和警醒。
如果这一年学校没有接二连三发生事故,如果没有来自上面的压力,如果张士心的病不是如此严重,他也许可以继续睁只眼闭只眼,还有不到两年,这孩子就毕业了。
但那只是如果,现实却是张士心的病严重到必须换肠,而且未必成功和康复。学校不允许再有学生死伤,他尽管知道这个学生一直在艰难维系着学业,也还是需要作出决定。
这个决定必将影响张士心一辈子。
钱永强有些犹豫,他需要再考虑考虑是不是真的将这个病入膏肓的学生推出校门。
他不愿意毁掉一个孩子,更不愿意因为心软埋下隐患,他只希望天下太平。
钱永强想了很多,决定再给张士心一次机会。如果这个学生能不依靠学校治好病,如果他能不那么拼命打工,如果他能对自己表现出哪怕一点儿敬畏和屈服,他就让他继续在这里学习和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