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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心一骨碌翻起,却发现是邓月明。邓月明示意他不要出声,同时指指对面床脚。士心顺着邓月明的手望去,杨得意的床边放着球鞋,一只鞋垫下面露着一匝饭票和几张钞票。
士心又惊又气,掀开被子就要起来,却被邓月明伸胳膊拦住。
邓月明朝他摇了摇头。
士心想了想,悄无声息摸下床,赤脚到了杨得意床边,小心地拿起他的球鞋,从鞋里取出手绣的鞋垫,鞋垫底下赫然藏着饭票和几张百元钞票。
士心和邓月明对望一眼,他从鞋里取出钱和饭票,迅速将鞋垫放回,将失而复得的钞票和饭票递给邓月明。邓月明略微犹豫,接过了,哼了一声。
士心洗脱嫌疑,心头却冒出些许委屈,回床躺下。海涛和孟令君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宛如高音二重唱。邓月明明白士心的心思,朝他笑笑。士心示意他不要出声,两人各怀心事又上床躺了会儿,都是睡意全无。没过多久,杨得意出去洗漱,他每天最早起来去跑步和练功。
杨得意刚出门,邓月明翻身坐起破口大骂,普通话夹着谁也听不懂的南方音,估计都是些问候祖宗十八代的乡俗俚语。他这一嚷嚷,赵海涛和孟令君醒了。
邓月明将钱隔空丢给孟令君,孟令君楞了一下,问:“找着啦?谁偷的?”
“你问他!”邓月明指指士心,把皮球甩给了他。
“啊?真是三儿啊……”孟令君言下之意是果然不出他所料。
邓月明用眼神鄙视了孟令君,气哼哼说道:“既然贼找到了,报告保卫处。”
“不行!”士心几乎不假思索否决了邓月明的建议,“二哥,咱四个商量商量。”
“咱四个?”海涛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指了指杨得意的空床,“他?”
士心点点头。孟令君眼睛瞪得宛如铃铛,倒吸了一口气。
时隔一个晚上就找到了窃贼,当然归功于邓月明的执着和细心,然而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几个人有了分歧。邓月明坚持报告保卫处,海涛不置可否,孟令君听大家的,士心却央求大家暂时不要说出去,他不希望同样贫寒的杨得意因为犯错失去学业。
孟令君问道:“咋整?三儿,你说,我听你们的。”
邓月明将士心的饭票给他,剩下一点零钱塞进自己口袋。士心将饭票放回抽屉,说道:“我看就这么算了吧,东西都回来了,咱没啥损失,得意肯定知错了,给他个机会。”
邓月明有点一根筋:“给机会再偷?”
士心说道:“话不能这么说。咱家境都不好,来上学不易,得意是做错了,可咱要是报告给学校,百分百开除,那就毁了他前程。咱几个称兄道弟,他年纪最小,要真毁了他,二哥你心里落忍吗?这么着,要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叫他当面给咱认错,咱别往外说,行吗?”
邓月明犹豫未决,海涛答应了。孟令君也同意士心的意见,却又不无担心:“他往后要是还干这样的龌龊事,那咋整?咱总不能防贼似的提心吊胆过四年,那多闹心!”
“先别报告,我找机会跟他聊聊,咱再决定。”
士心费半天工夫才勉强安抚住几个人,几人闷闷不乐各自出去吃早饭。士心平常会在宿舍等杨得意一同去上课,今天心中有气,又怕尴尬,索性没等他,独自跑去上课。
士心真的希望事情就这么过去,唯有如此才能保住杨得意的学业。
入学的新生教育大会上老师曾郑重强调学生不能违规违纪,凡考试作弊和违法乱纪者一律无条件开除学籍。老师还特别讲过两个新生入校不久因偷窃遭勒令退学的例子。
士心不希望杨得意有那样的遭遇,犯了错是要承担后果,但杨得意不仅是他的同乡,他更知道从西北山区考到北京念书太不容易。士心和杨得意的成绩远远比不上内地来的同学,班里随便抓一个出来,考高成绩都要比他俩高出一大截,地域差异客观存在。成绩不如别人,但他俩同样经历了高考,他们遭遇的竞争或许远比别的同学残酷:那一年青海得录取比例接近一比十二,出身山区农家的杨得意身上寄托着他的未来,还有一个清贫人家的希望。
他忐忑地捱到中午,没见杨得意来上课。下午没课,他骑车出去干活,心里却总觉得不踏实,跑了几个小区,将仅剩的一点报纸发完,赶紧回了学校。
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还是来了,系里已经知道宿舍发生的事,世道到了宿舍门口,就见老师带着几个保卫处的人正了解情况。领头的老师在新生教育会上见过,姓钱,约莫五十上下,半秃脑门,皮肤保养得极好,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说话待人和颜悦色。
“回来了?正好,了解了解情况。”钱老师说道,“又去干活啦?”
士心点点头。
“勤工俭学是好事,别影响学习哟!”
“我知道。”士心朝老师笑笑,向着宿舍里头张望,杨得意没在。
老师显然已大致了解经过,向士心核实受损情况:“说说,丢了什么呀?”
“啥也没丢。”士心也不知怎么想的,随口说了句,进宿舍拿起毛巾擦脸。
钱老师楞了一下,面带不悦,问士心见没见到杨得意。
“没见他。我一下午在外头。”
钱老师看了看士心,说道:“据我了解,你有损失。”
士心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他的确遭窃,虽然损失已经追回,但宿舍其他人既然报告了系里和保卫处,钱老师必定已经知道情况,他就算想瞒也瞒不住。
“一点饭票,几块钱。”
“几块钱也是钱,这跟数额没关系。”钱老师说道,“必要的手续还得走,协助学校把事情调查清楚,那是你们的义务。咱是重点大学,来这里的每个学生都会得到最好的教育,学校会保护每个学生的利益,也会处置损害别人利益的人。”
士心知道继续隐瞒已于事无补,说道:“钱老师,真的就几张饭票。”
钱老师说道:“行了,不说也没关系,情况已经了解清楚,你说不说没有分别。宽容是美德,不过,宽容不见得对谁都适用,还得要分时候。”
钱老师撂下几句让士心更加忐忑的话,带着保卫处的人走了。
赵海涛赶紧凑过来问:“他生气了吧?他一问,我们都实话实说了,你咋还隐瞒昂?”
孟令君也无不担忧:“他明显不高兴了,听师兄说,宁可得罪天王老子,别得罪钱永强!”
士心笑笑:“别那么紧张。老师哪能那么小气?再说了,得罪了又能咋地?这儿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老师学高身正,怎么会因为这点事儿怪罪学生?”
士心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为杨得意捏了一把汗,这小子这回怕是凶多吉少。当然,他更希望钱永强能想办法保全杨得意,他们几个身为同学都能给他改过的机会,老师又怎么会真的眼睁睁看着学生前途尽毁呢?
孟令君说的情况他也曾听到过,钱永强不苟言笑,原则性极强,而且睚眦必报,不少试图挑战他的学生最终都输得一塌糊涂。这让他隐隐有些担忧,不过想到如果自己的隐瞒能帮着杨得意保全学业,就算得罪了钱老师,那也值得,日子还多,总有机会和老师冰释前嫌。
士心低估了学校惩戒违纪学生的速度和力度,几天之后教学楼外的公告栏中贴出了对杨得意的处罚决定,杨得意因为私自拿走同学财物被留校察看,处罚公告中没有使用盗窃之类的字眼,已是最大宽容。
士心去学生处补办被暴雨毁掉的学生证,学生处让他到系里开证明,到了系里才知道签字盖章的正是负责全系学生工作的钱永强老师。士心有点头大,虽然杨得意的事已尘埃落定,但钱永强若真的心存芥蒂,怕是还在生他的气。
不过,钱永强出乎意料的热情,笑呵呵叫他进办公室,给他开好证明盖了章:“学生证往后可要好好保管。勤工俭学是好事,丢三落四就不好啦!”他将开好的证明递给士心,“还有个事儿跟你说说。你那天隐瞒情况肯定是想保护杨得意,你俩是同乡,不过犯了错误,就是亲兄弟也不能袒护,这是原则问题,这点是非观念都没有,以后怎么教书育人哪?”
士心脸一红,低声道:“我不会再犯糊涂了。”
钱永强和颜悦色:“这就对了。我不希望学生不守规矩,是非不分。对了,还有个事,你入学复试语文考了全校第一,咱又招个才子呀!”
士心也才知道,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
钱永强笑道:“光学好语文不行,觉悟也得提高啊,小伙子!”
士心连连点头。钱永强非常高兴,拍着他肩膀说道:“去吧,一会儿学生处要下班了。对了,补办要收两块钱,提前准备好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