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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一个月,张士心真正的大学生活刚刚开始,除了学习,他忙着勤工俭学。
一个月前他揣着十块钱到来,若非开学前跟着人赚了点钱,他连学费都交不齐。学费虽然缴了,住宿费不得不欠着,他得努力攒一阵子才能交上。
大学生活的主旋律仍然是学习,他得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学习上,只在周末和没有晚课的傍晚出去干点零散工作,这就能维持简单的生活。不过,他还背负着对家人的承诺,还要供妹妹们念书,所以,靠着从马一那里借来的三十块饭票撑过了一个月,他得忙起来了。
学校发的补贴暂时解决了困难。每月七十九块补助直接发饭票,士心用补助还了欠马一的三十元饭票,剩余部分勉强可以支撑一个月。按照过去一个月的情况,他每天的生活费只需要一块钱——早上稀饭馒头两毛,中午和晚上一份豆芽二两米饭,一顿四毛,如果他每个月给自己预留四十块饭票,就有富余,偶尔还能吃顿豆芽之外的饭菜。
每月的补助足以填饱肚子,还能匀出三十块给家里。士心彻底明白了王老师劝他到北京念书并且报考师范大学的缘由,穷孩子靠着每月七十九块补助就能完成学业。
一个多星期后,士心找了份送报纸的活儿。
这份工作更简单,不上课的时候抽几个小时,骑着马一带他从缸瓦市买的破车,驮着报纸去指定区域,将报纸投放到居民信箱里就算大功告成。投递一份报纸五分钱,这钱来得比抄信封填选票更容易,他头一次就接了三千份,拜访完三千个信箱,他就能得到一百五十块钱。
接连忙了四个晚上,只剩下六百份报纸。
他一大早出发,按指定地点到西城一个破旧小区派完一百多份报纸,骑着破车马不停蹄赶往朝阳。他对北京还不熟悉,随身带着地图走走看看,赶到目的地比原计划晚了一个钟头。他惦着下午的课,急急忙忙从车上取了报纸抱着就往楼里冲,楼门口值班的老头喊他几声,他没听见,径直跑向电梯。
老头撵过来,一把揪住他衣领:“嗨,喊你半天,怎么不言语啊?嘛去呀?”
“我……送报纸。”
“嘿!发广告就发广告,糊弄谁呢?”老头一眼看穿了初来乍到的张士心,“你就甭送报纸啦,我把你送居委会得了,叫你不老实。”
“居委会不用送,送这楼里就成。”士心带着明显的外地口音。
“外地的?得,去派出所吧。”
士心慌了。他不知道这老头什么来头,之前去的居民楼都没有看门的,也没人拦着,这会儿他被老头儿攥着领口不放,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大爷,这儿要是不让发报纸,我就不发。放我走吧,我得回去上课。”
“学生啊?”老头斜觑着他,“都说了,你这是小广告,不是报纸!再说了,放了你,你上别地儿发去啊?那不成!”他上下打量士心,问,“哪学校的?”
“师大。小西天那个。”
老头看上去不信,手却松开了。士心赶紧掏出学生证:“我真是学生。今年刚来。”
老人接过学生证看看,还给他:“这上学才几天?自个儿挣钱?是个懂事孩子。不过,大学生也不能乱发小广告啊!就算要发,也得打个招呼不是?把我当摆设,那哪儿成啊?”
“哎,哎,下回一定注意,一定打招呼。”士心连连点头哈腰。
老头笑道:“真会顺杆儿爬。甭下回啦!去吧,发完了赶紧走,甭让人瞧见。”
士心大感意外,这北京老头嘴皮子麻利,心眼儿也好。
“你们这外地孩子不容易,不为难你。甭坐电梯,走楼梯上去吧。要让你坐了电梯,走一层停一下,那哪儿受得了哇?”
士心笑笑,抬头往上看看,这楼得有二十多层。他顾不得多想,冲老大爷点点头,抱起报纸冲进楼门。他边跑边回想老爷子刚才的话,有韵味,有意思,他发现北京人话特多,不管熟不熟,上来通通通一阵乱侃,初来乍到的他还真有点摸不准脉,经常会错意。
本来就有点晚了,被老爷子一耽搁,再徒步将上上下下二十多层人家拜访完毕,已过了上课时间,士心拖着疲倦的身子下楼,满心忐忑,耽误上课不是小事。
他走出楼门时冲老爷子笑笑,老头见他手里还剩几张报纸,喊道:“小伙子,把你那报纸给我一份儿,我瞧瞧。”
士心给了他一张,将剩下的报纸绑在自行车后盘上,骑着车就往学校赶。天阴沉沉的,眼看大雨要来了。骑行十几分钟,几声响雷,大雨劈头盖脸泼下来。
一场浩瀚大雨侵袭了初秋的北京,街头一片汪洋。
大雨突如其来,将毫无防备的行人浇得晕头转向,跌跌撞撞在大雨中奔走。犄角旮旯里的鸡毛蒜皮被雨水冲刷得蹿出来狂欢,几个碧绿的西瓜在积水中连滚带爬。只三五分钟光景,积水就漫过了街道,裹挟着一切浩荡前行。
大雨把张士心浇得通体透湿,他想找躲避的地方都不可能了,他艰难地骑行在两条绿化带之间的路上,大雨浇得他看不清前头,也辨不清方向。
雨太大,疾风卷着雨幕泼过来,他蹬得费力而艰难。全身湿透,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没发完的报纸也湿透了。他索性不再想着躲雨,蹬着车往前冲。他得尽快回学校,就算来不及听课,他也想赶在下课前见到老师,让老师知道并非故意逃课。
街上的积水漫过半个车轱辘,浩浩荡荡向前奔腾,雨点噼噼啪啪砸在积水中激起灰蒙蒙的水雾。他身上的中山装变得又厚又重,本就艰难的前行越发吃力。
他的肚子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疼起来,随着他用力蹬车,越来越疼。一上午忙着发报纸,他没顾得上吃饭,劳累和饥饿消耗了大半气力,突如其来的疼痛使得蹬车力不从心。
自行车猛然在积水中下沉,后轱辘高高跷起,张士心连人带车栽进汪洋。这一代路面有几个大坑,平常骑车经过时总能看到,在大雨中赶路的他忽略了坑,连人带车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冰凉的积水瞬时灌进嘴巴,呛得他连连咳嗽,吐出两口脏水。他扑腾着爬起,脚底一滑又跌倒在积水中。车上的报纸散落在积水中,他伸手去够不远处的一摞报纸,不小心又踏进被积水掩盖的水坑,整个人没入水中,积水又涌进嘴巴,他连连咳嗽,又吐两口污水。
刚刚跌倒时车把重重顶在了肚子上,此刻腹中剧痛,撕扯般的疼痛让他的脸拧成一团。
士心用拳头顶住肚子,在雨水中尝试几次都没能爬起来,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旁里一辆进站的公交车像被大雨浇晕了头,进站时来个急刹车,激起大片污水,劈头盖脸将士心推翻在积水中。几个等车的人忘了上车,回头看着他,有人笑了。
士心知道自己一定很狼狈,但他顾不得多想,抹一把脸上的水,双手撑地要站起来。他用力有些猛了,肚里一阵痉挛,身上仅有的一点力气瞬间灰飞烟灭,他软踏踏坐在积水中,两个拳头紧紧顶住肚子。浑浊的积水从身旁流过,他全身冰凉,孤独地打了个冷颤。
大雨正酣,雨水顺着面颊流下,滑过身子,流进心里。
士心忍着疼痛尝试了好几回才站起身子,慢慢走到自行车跟前,费力地将车扶起。车把摔歪了,他绕到车子前,用两条腿夹住车把,用力扳正,一瘸一拐绕回一侧。
他已经没力气驾驭这辆笨重的破车,只得推着车慢慢走在漫过小腿的积水中,雨水浇得他睁不开眼,迷迷蒙蒙中他见车站里有人朝他嬉笑。
辛酸瞬间侵袭了士心。他怕自己哭,赶紧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挤挤眼睛,顾不上捡起在积水中四散漂开的报纸,推着车顶着风雨朝前走去。
士心孤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站台上的人不笑了,呆呆望着那个笨手笨脚离去的家伙和他身后飘散的报纸。公交车进站,人们涌进车里,车出站,激起一片水花。
车里的人透过雨水迷蒙的玻璃,望着窗外一瘸一拐走在大雨中的士心。
“师傅,慢点开,别溅着那孩子!”大妈提醒司机,“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