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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个冬天很娘,娘的像个春天,更像个硬不起来的暖男。

暖暖的日头腻腻歪歪,又一次照临小镇,然后渐渐偏西,几条窄窄巷子慢慢暗了下来。袁一鸣锁上家门,疑惑又怨怼地望了眼余晖,垂头出了巷子,无聊赖的影子在小镇街上拉得老长。

往初中母校方向走了些路,街上行人才不再寥落,背着手的大爷,拎着包的大妈,骑着电瓶车的大爷,蹬着三轮车的大妈,从各处渐渐汇集,塞满了校门口。

几位大爷相互寒暄了几句,笑笑,又各自背着手站着不语。大妈们则各自大声招呼着,几个干脆离了车子,聚在了几处嘻嘻哈哈扯起了闲天。袁一鸣远远避在了人众后面,立在墙角,眼神游离地扫扫人群,又低头只看手机。

下课铃声很快响起,大爷大妈纷纷挺起身,伸直脖子往校门口张望,待眼神一定,就咧嘴一笑,口里呼着孩子的小名,招起手来。眼望着孙子孙女走近,就一把拽下他们背上的书包,吆喝他们上车,就乐呵呵往家里赶。灰灰黑黑的颜色载着花花绿绿的颜色,就渐渐散入了小镇的街巷里。

“袁老师,你穿这么厚啊,天那么暖和……”

“懂什么啊,我妈说要下雪啦!你妈没告诉你吗?”

两个小学生一前一后穿过人群,刚找到了袁一鸣这里,就掐了起来。

“我妈上班时,我还没起床呢!现在还有太阳咧,怎么可能……”

“就是有雪!就是有雪!我起床时,我妈刚下班!她特意给我找了件厚衣服穿,说预报的有雪!大雪!”

“好了,别争了。”袁一鸣拿眼看了看他俩,将手机放入口袋,“东西都没落吧,那咱们走吧。”

两个小男孩蹦蹦跳跳,一会跑在袁一鸣前面,一会跑在他后面,捡几颗左边的石子,又踢几脚右边的饮料瓶子,背后书包里的文具盒叮咣叮咣响个不停。

尽管袁一鸣不太喜欢课堂上顽皮的他俩,但平时看他俩玩闹,心情总能不自觉地愉悦起来。

“小心车子,走路靠边!”袁一鸣吆喝他俩,“不许乱跑了!跟着我走!听见没有,跟着我走!”

俩男孩回头看看他,知趣地退到他身旁,又并步一起往镇里老小学走。两人书包里文具盒有节奏地轻声响着,袁一鸣心情和步子慢慢也都轻快起来。

“袁老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左边的男孩抬头问他。

“嗯,问吧。”袁一鸣心情正好。

“你作文在报纸上发表时,是读几年级啊?真厉害!”

“对了对了,还有还有,袁老师,你那时得全国作文竞赛一等奖,奖状是不是比我们的三好学生奖状还大咧?”右边的男孩兴致也来了,也赶忙问道。

“肯定比我们的奖状大,我妈说一等奖还会有好多好多奖金呢,我妈说也要让我得奖呢……”

“你才得不了奖呢,一等奖就是第一,懂不懂,全国只有一个第一,你语文还没我好咧!你才得不了咧!”

袁一鸣一听问话,瞬间一愣,听他俩争论,又一脸尴尬窘迫,虽没走两步,额头汗都要拱出来,不知该怎么答话,只好昂着头加快步子,把俩小子甩在了后面。

俩男孩身上又叮叮咣咣一阵响得紧,一左一右追上来,“袁老师袁老师,几年级啊?”

“初二……”袁一鸣被追得没办法,只好轻声敷衍。

“初二是几年级啊?”一男孩问另一个。

“五年级,六年级,七年级……八年级!笨蛋!初二是八年级!”另一个孩子掰着指头算清楚,得意地炫耀。

“袁老师真厉害!咱现在是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到八年级我也要得全国第一,挣奖金给我妈!”

“你才得不了,你语文还没我好咧!”

“能得能得!就能得!”

俩熊孩子又争起来,他们崇拜的袁老师昂头走在前面,早臊红了脸,拱了一额头汗。

太阳尚未完全落下,镇里老小学里却已灯火通明。袁一鸣掏出钥匙,打开一间老办公室,将磨磨蹭蹭的俩男孩撵了进去,让他们老实坐在桌前写作业。看着俩熊孩子对面坐着挤眉弄眼,抓耳挠腮,私下小声嘟囔着,毫无用功的心思,又生怕他们再问过去的光荣事迹,就板着脸说:“快写!有不懂的问我。再不写,回头冯老师来抽查,小心告诉你们爸妈!”

俩孩子一听小袁老师又搬出老冯老师,只好歪头写起作业,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外头则是嗡嗡嗡的闷响声满布在曾经的小学校园里。

这里原是镇里的小学,没有教学楼,前后只几排古旧的瓦房教室,中央一个大花坛,花坛前是座雕塑正对着校门口。雕塑依稀可辨是一长裙老师左右手各牵着一红领巾背带裙女孩和一红领巾短裤男孩,基座镌刻的四个字“奔向未来”,几乎被垃圾落叶堆掩。

雕塑与校门口间是条较宽的主道,两边植着些矮树,只一棵异常高大的法国梧桐树立在主干道北侧,小学的几间办公室掩映在树下不远处。袁一鸣平日透过办公室的窗户,总会盯着这大树发呆。那年苏姗拉着他的手,站在树下,开心地像个孩子。

苏姗说,小时候树的一根斜杈上,挂着一块长条形铁块,像挂在冬日阳光里的腊肉,像夫子学生拜孔子为师时,致送的束修。该上下课时,她外公会从办公室窗下桌前站起,往鼻梁下拉拉老花镜,就着窗外的阳光,抬腕看看表,略一沉吟,随即拎起办公室门后的一把小锤,轻踱几步,走出门来。

如若在上课,这时校园前后几排教室的靠窗处,总会冒出几颗小脑袋,眼睛盯着苏姗外公走到树下,屏息看他挺身扬起手里的小锤,小脑袋猛地往窗口一窜,口里喊着“下!课!啦!”——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悦耳悠扬的铃声随即在小小的校园里响起,回荡。苏姗说,这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上下课铃声。

苏姗在镇里小学,听着这比任何音乐都舒心悦耳,比古寺钟声都隽永悠扬的铃声,读到了三年级,后来外公退休,后来小学装了电铃,后来苏姗毕业离开,读了镇里初中,读了区里高中。镇里小孩子越来越少,小学也终于被裁撤合并。那动听的铃声就再也没有响起过。

现在这老校园里,整日只有嗡嗡嗡的闷响声。那是几排老教室里几百台缝纫机沉闷的节奏。小学裁撤后,废弃了几年,后来便被一家小制衣厂向镇里租了大部分教室,丢出了桌椅板凳,搬进了缝纫机,撕下了课程表,贴上了排班表,原先的黑板上也不再有日月水火、人口手,不再有加减乘除、长宽高,只有歪歪扭扭写着的工人每天的出勤及制衣数量。

袁一鸣望着窗外的法国梧桐和灯火通明的老教室,想着苏姗会如何从树下走过,会如何专注地听老师讲课,回头又看了看俩孩子写作业的身影,忽然觉得童年好近,心念着要是小学也与苏姗同窗读书该有多好。

神游良久,兜里手机QQ忽然滴滴一响,是大学班里男生群发来了消息,随后又滴滴响个不停。俩孩子不住回头,又抓耳挠腮躁动起来,袁一鸣看着手机一神情浮扬,又正色冲他俩喝了声“赶快写!”,赶忙将手机调了静音,疾步走到了办公室外,继续翻看手机。

班里男生QQ群正闹得热闹,因为又是大学同学叶大威进行每周分享的日子。叶大威是大学里蜚声院系内外的资深影评人,每周总要从各大********搜罗下载各种片子进行评鉴,为此居然报班特意学了日语。叶大威审片时,对每部片子总会眉头紧锁从头看到尾,认真写下感受和评论,最后在每周二傍晚,郑重在班里男生群推荐每周三大精彩好片。因其极富专业学术精神,加之文采了得,笔底生花,解说评论甚至要比片子更让人嗨,于是很快赢得院里院外一众男生和几位女生的追捧。本班男生自然近水楼台,好资源总能早知道。

“看什么呢?这么投入!”

看着群里的几张****,袁一鸣眼睛正瞪得发直,一肥胖妇女竟悄悄走到了近前,探头要来看,袁一鸣慌忙攥了手机塞进兜,神色未定,嘴里却直道“没什么没什么……哦哦,嫂子你来了……”

“呦,和小姑娘聊天呢?苏姗吗?呵呵,你们聊你们聊,我进去!”

肥胖妇女冷眼轻笑,瞥了眼袁一鸣,拎着一篮东西,转身去推门,又顿了下,头并没回,只晃着她干枯分叉的黄卷发,怪腔道:“小袁呐,多看着孩子,少聊天,让他们家长看见,又要说咱没好好教育辅导啦……你冯老师办这个班也不容易,让你过来呢,也是你冯老师念你是个人才,想帮你解决一下就业问题,还是要用心做才对……”说罢,扭着屁股进了办公室关了门。

袁一鸣一脸的慌张还没散尽,又挂上了一脸窘迫。紧跟着进门也不是,不进门也不是,只好呆立在办公室外。后又想起了什么,便从兜里翻出手机,打开QQ群,悄悄存下了图片和片子网址链接,然后继续一副悲戚相。

四围的天色已暗了下来,不知何时又起了北风。眼前的梧桐树,自小学裁撤后就再也无人修剪,身姿更高,枝杈更密,就着制衣教室透来的灯光,可以看清枝丫上挂着的几只悬铃球和仅剩的几片树叶,在呼啸的北风里飘飘摇摇。

忽然,一道灯光打在了校园里的雕塑上,袁一鸣立在风里,正无所适从,眼见是一辆面包车驶进校门,绕过主干道,停在了袁一鸣面前。袁一鸣一愣,随即赶紧上前,去拉侧滑门,车里四五位小学生怀里揣着大书包,拥挤着叫嚷袁老师好,又一个个争抢着蹦跳到车下,奔进了办公室。

司机下了车,腆着圆滚滚的肚子,紧了紧裤腰带,又回身在车上取了皮包,夹在右臂腋窝下,左手把头右侧的几缕头发,往光秃秃的头顶拨弄了几下,漫不经心地对袁一鸣扫了一眼,袁一鸣低头致意:“冯老师。”那矮胖司机满脸肥腻,这时才转头冲袁一鸣咧嘴一笑:“你先进屋,我抽根烟!”

办公室里,那肥胖妇女已给原来的俩孩子盛好了饭菜,他们丢开了作业,正吃得喷香。刚到的五位孩子,则围坐在另一张长桌上,翻动着书包,悄声嘀咕着。见袁一鸣进来,妇女转头对埋头扒饭的俩孩子说:“快吃快吃,上课时间要到了,你们袁老师等着给你们做辅导呢!”

袁一鸣又是一阵窘迫,尴尬地笑了笑,看她从俩孩子手里夺下碗筷,连同将吃剩的饭菜又收进篮子里。后见矮胖司机推门进来,妇女也不再拾掇,擦了擦手,扭起屁股就往门外走,“我去跳****!她们都等着我呢!”

矮胖司机嗯了一声,走到办公桌前,摇摇茶叶罐子,拨开盖,抓起一把茶叶,撒在了大杯子里,然后又抓起杯子,丢到饮水机下面,咕咚咕咚灌满,拧上杯盖,往桌上一搁,清了清嗓子,道:

“上课!”

“冯——老——师——好!!!”

“好!同学们好!……”

这么些年,袁一鸣怎么也想不明白,恩师冯文远为何会如此钟爱这套课前仪式。现在,居然还被他搬到了他的辅导班。

冯文远是袁一鸣的初中老师,教语文。年轻时专门在市里文化圈干文房用品推销,顺便卖卖保险。因文化名人们只爱接受赞美颂扬,而多一毛不拔,几年下来,冯文远沾染了一身文化气质,却清贫如故。后被老母揪回小镇老家,无以为生,便问老母借钱,不知跑哪里函授进修了文凭,弄到了教师证,又求得市里多个文化名人的推荐,几经活动,居然谋得了镇里初中临时代课的教职。

袁一鸣所在的班,也是冯文远走上教职,带的第一个班。当时上课伊始,冯文远就特别重视课前礼仪,并为此专门授意班长,课下带领同学们练习齐喊“老师好”。而也奇怪,这课前仪式一严肃对待,竟使得镇里初中萎靡的教学气氛,为之一振。校长风闻,特意来听小冯老师授课,课未听完,即令在全校推广。于是每临上课,总有惊雷般的声音在校园里激越铿锵、此起彼伏。

冯文远当年也才三十出头,矮而清瘦,大长头发,自信昂扬,一身学来的文化气质,飒然风发,待其疾步踏上讲台,语尚未发,全班学生就已为之耸动。尤其聊起文化名人轶事八卦,不免添油加醋,竟令满堂亢奋异常,袁一鸣一脸崇拜,尤其听得入胜。

因知袁父乃是镇里著名诗人,冯文远有心结交,便视袁一鸣为爱徒,常加关顾。袁一鸣自幼受袁父熏陶,语文向来就好,见冯老师如此关照,对语文也越加偏好。同时被冯文远额外关顾的,还有邻班的女孩苏姗,只是苏姗视若无睹,并不理会,因外公并不喜他。冯文远虽自讨没趣,但并未放弃,将宝押在了袁一鸣身上的同时,依旧对苏姗常加关照。

因是临时代课,冯文远心常惶惶,担心随时被开,为做出成绩,只好挖空心思。于是进入初二,冯文远忽然对学生的作文分外上心。常常挑出好的作文,鼓励学生往区里市里报纸投稿,袁一鸣和苏姗自然也在其列。可是一篇篇投过去,总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学生未急,他却急得唇舌上火。

一日,冯文远又暗暗吩咐袁一鸣和苏姗各自誊抄一篇经他润色的作文交了过来,塞进包里悄悄去了市里。动用了他在市里文化圈的老关系,又是好一番活动,两人的作文终于在学生副刊见了报。

因为镇里中学每个班都被强行征订了市里报纸,忽然见到袁一鸣和苏姗名字,整个校园很快沸腾起来。冯文远作为指导老师,自然又一次受到了校领导的重视和夸奖。

苏姗外公退休在家,从报上看到外孙女作文,又喜又疑,找来苏姗一问,就猜出七八分,便让外孙女别做理会。袁家得知儿子作文见报,袁母乐得拿着报纸四处向邻居夸耀,报纸铅字都将袁母染黑了一手,袁父则沉吟着压着嘴角的笑,直道“不错不错,再接再厉再接再厉……”,没几日又暂时放下文人相轻的性子,非要请小冯老师到家里小酌。

冯文远一听袁父主动相邀,喜不自胜,一番客套后,又作推辞不过状,精心打扮后欣然前往。冯文远轻吹口哨,骑着自行车走到半路,谁知竟被镇里一条向来温顺的小狗跳起来咬了,撕了脚脖子,连人带车又栽到了沟里,摔了胳膊。袁父袁母闻讯,又拽着袁一鸣,匆匆赶至冯家探视,后来袁父又带着礼品去了几次。总之虽然酒饭并没吃成,但两家交情日深,冯文远对袁一鸣也倍加上心。

作文登报事件余温未冷,一封北京来信无端发到了镇里中学,是首届“少年作家杯”全国初中生作文竞赛的参赛邀请函,文末组委会还言及将对参赛中学颁发优秀组织奖。校长阅后大力支持,众位语文老师精神也都一振,纷纷鼓动作文好的学生参赛。冯文远则更为起劲,又吩咐袁一鸣和苏姗将已登报的作文再誊抄一遍。苏姗静静听完了冯老师眉飞色舞一番鼓动,只冷冷说“老师,我不参赛,谢谢你”,头也不回出了办公室,袁一鸣则强抑激动,屁颠屁颠回去,翻出钢笔字帖大练三天,誊抄时,把每一个字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

写废了一堆稿纸后,袁一鸣终于将稿件一脸虔诚地交给了冯老师。转身刚要走,冯老师叫住他,直夸态度认真,一个个字写得漂亮,慢慢又说起参加比赛还要交一小笔参赛费用。袁一鸣只好再回家伸手讨要48块钱,说比赛要交报名费、专家审稿费、评奖费诸如此类。袁父先是迟疑,犹豫良久,还是由着袁母把钱给了儿子。

不出一月,镇里初中又一次开了锅,在这首届“少年作家杯”全国初中生作文竞赛中,居然取得了一个一等奖,两个二等奖,三个三等奖,还获得了优秀组织奖。那一等奖得主,便是袁一鸣,冯文远为此居然也得了个优秀指导老师奖。校长特命将一份份红绒金字的奖状证书放在校园橱窗里展览了三天,都闪晕了众人的眼。冯文远正式编制的事,自然也没了悬念。

这边厢,经袁母反复宣传,小镇市街也大为轰动,阿姨大妈们纷纷传扬袁家儿子是“神童”、“才子”、“作家”,将来注定了不得。全国一等奖!那还用问,全国就一个!全国几千万少年,开玩笑,那是任谁都能得的?!

全国就一个,袁一鸣就靠着这个,对自己的文才自信了很多年,甚至做起了文豪大梦。自信受挫梦初醒时,是在初入大学。那是大一首次班会,老师让挨个自我介绍。看几位同学故作轻描淡写地说起中学在校荣誉,袁一鸣坐在下面,回忆再三,也只那一回一等奖,可资炫耀。心说待会拿此装点门面,这时一翩翩少年昂首跨上讲台,报起家门:

“大家好!我叫叶大威,自幼喜读文学,尤其爱读竖排版古书,五岁识字后,读过的书堆起来,也有咱五层教学楼这么高了。因为潜心读书,初中时得了首届“少年作家杯”全国作文比赛一等奖之后,就没再去主动得什么大奖,读书人淡泊浮名虚利,无需刻意追求,将来能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认可就足够了,没错,这就是我平生素志!我愿成为各位将来的同窗骄傲!谢谢!”

袁一鸣瞬间被如此激越自信的话语击得心惊胆战,更让他崩溃的是,这叶大威同学居然也得了全国首届“少年作家杯”一等奖,可袁一鸣分明记得比赛通知中说一等奖仅设一名,并无第二。他意识错乱,迷茫地坐在角落里,双手缓慢木然地随众同学鼓起掌来。

后来袁一鸣特意写信去问当年的恩师冯文远。冯文远言辞闪烁,避而未答,寒暄客套之后,玩笑让他多泡几个姑娘,又交代切莫辜负了苏姗,匆匆复信如上。冯文远自然明白为何这么多一等奖,当然他也只是后来才得知。

袁一鸣苏姗他们毕业之后数年,冯文远每年都去信北京,问询那作文比赛组委会下届何时举办,他好组织学生参赛,再捞成绩,可每次都只收到“查无此地址”的退信。直到后来,莫名又接到其他各种“杯”作文比赛的邀请函,冯文远才又来劲头,激情洋溢地鼓动一批又一批学生报名,可就是再未获过奖。袁一鸣也渐渐成了冯文远口中吹嘘的不可逾越的传奇。

直到某日,冯老师刚下课,激情宣泄地还意犹未尽,忽然接到了某市公安局的电话,说冯文远不久前组织学生参加的某“杯”作文竞赛被人举报,经查实为一诈骗团伙,告诫冯文远切勿再组织学生参加类似比赛。冯文远一怔,后唯唯诺诺挂了电话,走路都不再稳当。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又不敢破口大骂,只好在心里诅咒骗子糟蹋文学,坑害学生。随即又安慰自我,还好还好,正式编制已经落实。此时,袁一鸣已读高三,被那48块买来的全国作文一等奖激起的文学自信,早已将他的文豪大梦鼓动得风劲帆满。

现今驾着文学破船烂帆的袁一鸣,终于又回到了小镇的港湾。

被撺掇着相过几次亲之后,就无所事事,蜗在家里。一日,袁一鸣闲极无聊,正在小镇僻静巷里乱走,忽见一熟悉的矮胖身影,从巷边一不起眼的足浴发廊店里摇摇晃晃走了出来,腆着肚子,一脸红光。待得走近,袁一鸣定睛一认,竟真是冯文远。袁一鸣上前招呼,冯老师神色一慌,很快又一脸轻松,咧嘴大笑,热情寒暄起来,得知一鸣现在的境况,冯老师略一沉吟,接着一番好言相慰,顺手将爱徒肩膀一搭,拉进了一家小酒馆。

酒菜未上,冯文远就在直叹一鸣,文才了得,不应埋没。酒过三巡,终于提起自己现在忙一份好事业,倒是可以让袁一鸣加入,只是因为大业初创,条件艰苦,薪资不高,不过会有发展。

这所谓的好事业自然就是课外辅导班。这近些年来,镇里小学生源和初中生源越来越少,不少条件好的也都去了区里市里读书。镇里小学裁撤后,合并在了初中校舍里。眼见着初中班级也越来越少,部分初中教师也就被分流到了小学部。冯文远因为来路本就不正,近年来组织学生又再没拿过什么奖项,也就成了小学语文老师。见其他老师办班,也眼红心热,就偷摸摸在外面也办了起来。

可惜语文这科,干什么都不吃香。人家数学、英语老师办得风生水起,冯文远这语文老师,折腾了大半年,也只收来两位学生,还是承诺管晚饭、管接送,人家才报了名。这俩孩子,都是外来子弟,父母均在市里区里打工。

因为市区房租太高,孩子难就学,这外来工人也多租住在了小镇里。因为工人都是或早班或晚班,上下班路上又颇费时间,这孩子们的晚饭与接送,也都托给了办班的。冯文远收的这俩孩子,先是他老婆接了管饭,后来袁一鸣来投,忙不迭就把接孩子这事交给了袁,简单送了饭,即扭着屁股赶去广场跳操。

这袁一鸣在酒馆听说恩师要给介绍工作,赶忙连敬冯老师几杯,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因其无业在家,早就变得爹嫌妈不爱,即使冯老师说待遇低,也忙不迭就答应了。后见是接俩孩子、辅导他们写作业之类的杂务,顿时失落。只因这办班地点,租在了苏姗的小学母校里,才坚持着没走。

冯文远拉来了爱徒,终于像找到了金字招牌,当天就打出了“师范大学高才生、全国作文一等奖得主亲自辅导”的宣传广告,贴满了小镇的电线杆。没几天,就有四五位家长拉着孩子报了名。这冯文远喜不自胜,转头又借了小舅子家的破面包车,说是专车接送。

这晚辅导班结束,冯文远把这七八位小学生赶上面包车,要一个个送回家。袁一鸣又被留下收拾打扫。清理了孩子们留在课桌上的糖果皮、铅笔屑,倒掉了他恩师杯子里的茶叶渣,又找来抹布擦他恩师留在桌上的油腻指印,一遍又一遍,缓慢而认真。那年苏姗站在窗外,拉着他的手,一脸怀念地说:“看,就是这张桌子,我外公当年用过的,我还在上面写过作业呢。”

锁了办公室门,袁一鸣又在梧桐树下孤自站了会,裹紧衣服,低头走出了老小学。风吹得街边招牌哗哗直响,不知是否真能刮下一场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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