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开元、天宝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沧浪诗话校释》,第13页。
第一期,包括沈、宋、王、杨、卢、骆、陈子昂等人,诗歌是“唐初体”,是诗中“第一义”;第二期是“盛唐”,包括李白、杜甫以及其他开元、天宝诸公,诗歌也是“第一义”;第三期是“大历以还”,诗歌是“大历体”,是诗中之“小乘禅”,“已落第二义矣”;第四期是“元和”时期,诗歌是“元和体”,也是诗中之“小乘禅”,亦入“第二义”;最后一期是晚唐,诗歌是“晚唐体”,是诗中之“声闻、辟支果也”。
刘克庄也就唐诗分期问题发表了意见,他说:
唐初王、杨、沈、宋擅名,然不脱齐梁之体。独陈拾遗首倡高雅冲淡之音,一扫六代之纤弱,趋于黄初、建安矣。太白、韦、柳继出,皆自子昂发之。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一,中华书局,1983年,第6页。
唐诗人与李、杜同时者,有岑参、高适、王维,后李、杜者,有韦、柳,中间有卢纶、李益、两皇甫、五窦,最后有姚、贾诸人,学者观此足矣。长庆体太易,不必学。同上,第20页。
客曰:“昔人有言,唐文三变,诗亦然,故有盛唐、中唐(第一次出现“中唐”一词)、晚唐之体,晚唐且不可废,奈何详汴都而略江左也?”余矍然而起,谢曰:“君言有理!”刘克庄《中兴五七言绝句》,《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四部丛刊初编本。
从中可知,刘克庄持“四唐说”,认为唐诗应分为唐初、盛唐、中唐、晚唐四个阶段。具体说,唐初包括王勃、杨炯、沈佺期、宋之问、陈子昂等人;盛唐则以李白、杜甫、岑参、高适、王维等人为代表;中唐则有大历十才子以及韦应物、柳宗元等人;晚唐则从姚合、贾岛等人直到唐末。
俞文豹将唐诗分为了三期:
近世诗人好为晚唐体,不知唐祚至此,气脉浸微,士生斯时,无他事业,精神伎俩,悉见于诗。局促于一题,拘挛于律切,风容色泽,清浅纤微,无复浑涵气象。求如中叶之全盛,李、杜、元、白之瑰奇,长章大篇之雄伟,或歌或行之豪放,则无此力量矣。故体成而唐祚亦尽,盖文章之正气竭矣。今不为中唐全盛之体,而为晚唐哀思之音,岂习矣而不察邪?俞文豹《吹剑录》,《吹剑录全编》,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32页。
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等人被俞文豹纳入“中叶之全盛”的范围,其诗歌作为“中唐全盛之体”与晚唐诗相对,那么剩下的那部分便只能是初唐了。这样,俞氏便将唐诗分为了初唐、“中唐”、“晚唐”三期。
稍后于俞文豹的舒岳祥将唐初称之为“盛唐”,颇为奇特,以政治发展来处理文学分期的表现:“诗必有家也,家必有世也;不家非诗也,不世非家也。唐诗人惟杜甫家最大,要自其祖审言世之也。……盛唐之时,诗未脱梁陈之习,至审言始句律清切,华而不靡,典而不质。”舒岳祥《王任诗序》,《阆风集》卷二,四库本。
而陈仁子则将韩愈等人均算作“盛唐”:“昌黎与郊岛同生盛唐时,至吟成,几若隔世。”陈仁子《外弟李淳伯自嬉集序》,《牧莱脞语》卷七,元抄本。这与前文提到的沈括等人意见正好相左,也算是对唐诗分期的一种丰富。
最后我们看看方回的唐诗分期:
予选诗以老杜为主,同时人皆盛唐之作,亦皆取之。中唐则大历以后、元和以前,亦多取之。晚唐诸人,贾岛别开一派,姚合继之,沿而下亦非无作者,亦不容不取之。方回评许浑《春日题韦曲野老村舍》,《瀛奎律髓汇评》卷十,第99页。
关于中唐和晚唐的划分,方回已经说得很清楚。问题是“盛唐”,方回说与老杜同时的人“皆盛唐之作”,但根据他评陈子昂诗时的说法:“陈子昂、杜审言、宋之问、沈佺期俱同时而皆精于律诗;孟浩然、李白、王维至高适、岑参,与杜甫同时,而律诗不出则已,出则亦足与杜甫相上下。唐诗一时之盛,有如此十一人,伟哉!”方回评陈子昂《渡荆门望楚》,《瀛奎律髓汇评》卷一,第3页。似乎是将杜甫以前的唐人包括杜甫的祖父杜审言都算作了“盛唐”。这样方回至少将唐诗分为了盛唐、中唐、晚唐三期。
§§§第三节 晚唐体
作为对诗歌风格的归纳,“晚唐体”一词承“晚唐”而来,它是在人们对唐诗的阶段特性有了足够认识之后才提出的。晚唐诗风在南宋中后期的再度流行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它促使人们去注意、思索、归纳这一诗风的特点。“晚唐体”这一称谓大约在南宋中后期开始出现。四灵之一的徐照使用过“唐体”一语,其《酬赠徐玑》诗说:“诗成唐体要人磨”,前文我们已经谈到了宋人将“晚唐”简称为“唐”的做法,依照这样的逻辑,“晚唐体”自然是可以成为“唐体”的。四灵是晚唐诗的最大受益者,他们所“磨”的“唐体”就是“晚唐体”。以“唐体”代称“晚唐体”在南宋后期并不鲜见,如南宋后期诗人黄文雷就说:“诗以唐体为工,清丽婉约,自有佳处,或者乃病其格力之浸卑。”黄文雷《看云小集》,《江湖小集》卷五十,四库本。
我们知道的较早提出“晚唐体”的人是严羽,他在据说是写于13世纪20年代的《沧浪诗话·诗体》中说:
以时而论,则有建安体、黄初体、正始体、太康体、元嘉体、永明体、齐梁体、南北朝体、唐初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本朝体、元祐体、江西宗派体。严羽《沧浪诗话·诗体》,《沧浪诗话校释》,第52页。
他所说的“诗体”均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排列,“晚唐体”排在“元和体”之后、“本朝体”之前,可知是用来专指晚唐诗人的作品,而宋人学习晚唐诗风的诗作(即宋代晚唐体)则没有包括在内。
刘克庄对晚唐体的理解与严羽近似,不过还是有些区别,《韩隐君诗序》说:
或古诗出于情性,发必善;今诗出于记问,博而已,自杜子美未免此病。于是张籍、王建辈稍束起书袋,铲去繁缛,趋于切近,世喜其简便,竟起效颦,遂为晚唐体。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六。
所谓“束起书袋,铲去繁缛,趋于切近”应当即是文学史上所说的“张王乐府”,“张王乐府”与前文严羽所说的 “元和体”是有一些关联的。也就是说,刘克庄所谓的“晚唐体”涵盖了严羽所说的“元和体”的部分与“晚唐体”的全部。刘克庄又说:
余选晚唐诗数家既尽,又取储光羲、崔国辅、杨衡、李端、于武陵、刘商、羊士谔七人一联半句,以附益之,此七人非晚唐体。刘克庄《后村诗话》新集,卷六,第253页。
可见,刘氏的“晚唐体”系指唐人的诗作,而且是以诗歌风格作为评判标准的,虽借用“晚唐”二字,实与政治史关联不大,算得上是真正纯粹的文学术语。
当然,如果“晚唐体”仅仅是用来指称晚唐诗人作品或作诗风格的话,那么它的意义就要大打折扣了。稍后于严羽、刘克庄的宋人赋予了“晚唐体”新的意义,如姚勉《题白珽诗》曰:
诗难言也,今之人言之易,悉以诗自娱,曰“晚唐体”,而四灵为有名。姚勉《雪坡文集》卷四十四,四库本。
陈著《史景正诗序》曰:
今之天下皆浸淫于四灵,自谓晚唐体,浮漓极矣。陈著《本堂集》卷三十八,四库本。
两则文字都突出了一个“今”字,而“晚唐体”一词所指称的也都是南宋诗人的作品,并未言及晚唐诗人的创作,这与严羽、刘克庄等人所理解的“晚唐体”有很大不同。姚勉等人采取了拿来主义的姿态,借用“晚唐体”来批评同时代诗人的创作,从而使这一名词更具价值和现实意义。
因此,“晚唐体”就跨越了政治史的局限,而变成了能够指涉唐宋两代同一类型诗风的文学术语,于是我们就在俞文豹那里看到了如下论述:
近世诗人,好为晚唐体,不知唐祚至此,气脉浸微。俞文豹《吹剑录》,《吹剑录全编》,第32页。
近世诗人,攻晚唐体,句语轻清,而意趣深远,则谓之作家诗;饾饤故事,语涩而旨近,则谓之秀才诗。俞文豹《吹剑三录》,《吹剑录全编》,第48页。
俞文豹说的“晚唐体”既包括了“唐祚”、“气脉浸微”时的晚唐诗人的作品,又包括了“近世诗人”(如四灵)的那些“作家诗”和“秀才诗”。它的好处在于指涉了两个时期的诗歌创作,鲜明地指出了二者之间的传承关系以及相似之处。
方回所理解的晚唐体与俞文豹的理解又有所不同,俞文豹是将唐末与宋末的相关作者列为晚唐体,而方回则是将宋初的作者也纳入讨论范围,并且将唐末诗人剔出晚唐体的范围:
予取此篇者,以人或尚晚唐诗,则盛唐且不取,亦不取宋诗。殊不知宋诗有数体,有九僧体,即晚唐体也;有香山体……方回评晁端友《甘露寺》,《瀛奎律髓汇评》卷一,第8页。
叶水心奖四灵,亦宋初九僧体耳,即晚唐体也。方回《跋许万松诗》,《桐江集》卷二,宛委别藏本。
诗学晚唐不自四灵始。宋铲五代旧习,诗有白体、昆体、晚唐体……晚唐体则九僧最为逼真,寇莱公、鲁三交、林和靖、魏仲先父子、潘逍遥、赵清献之父,凡数十家,深涵茂育,气势极盛。……永嘉四灵复为九僧旧,晚唐体非始于此四人也。方回《送罗寿可诗序》,《桐江续集》卷三十二,四库本。
方回首先将晚唐人的诗歌与宋人的诗歌做了一个清晰的划分,晚唐的诗歌被称为“晚唐诗”而不是“晚唐体”,“晚唐体”是“宋诗有数体”中的一种。在此基础上,方回认为“九僧体” 就是“晚唐体”,四灵诗也是“晚唐体”,因为他们重复了宋初九僧的风格。这样,“晚唐体”便成了一种诗歌风格,一种属于宋代的诗体,它既包括宋初的九僧、寇准“数十家”的作品,也包括南宋中后期的四灵等以晚唐诗风为模仿对象的诗人的作品。方回关于“晚唐体”的解释很受欢迎,因为宋代学晚唐的诗人人数众多,并且多是小家,难以一一论述,而方回此说却能很好地将这些诗人统一起来。故后人论述宋代学晚唐的现象与作品时,都乐于沿用方回的说法,以“晚唐体”一言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