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仔提到的这些不读老杜诗的后生少年就是明证。事实上,江西诗派已经发展出一套完整的诗歌理论,严羽将它概括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严羽《沧浪诗话·诗辨》,《历代诗话》,第688页。,这一套理论具有很强的系统性和可操作性,这是江西诗派能够风行天下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些特点诚然可在老杜诗歌中找到原型,但绝非老杜诗歌的主要特征。江西诗派其实不是真正学杜甫的,正因如此,江西诗派后生们才干脆把老杜放到了一边。四灵等人抬出晚唐诗人,其实并不是用来和老杜对抗,而是和黄庭坚对抗。事实上以晚唐诗人的成就也无法和老杜作抗,并且从艺术的角度来说,老杜诗与晚唐诗也有些渊源,诗歌风格也不构成对抗,方回就说老杜的《早起》一诗是“此乃老杜集之晚唐也”方回评杜甫《早起》诗,《瀛奎律髓汇评》卷十四,第504页。,这样晚唐诗和杜甫诗也就成了一个系统的不同等级,于是从晚唐入手也可以上参到老杜:“予谓学姚合诗,如此亦可到也。必进而至于贾岛,斯可矣;又进而至老杜,斯无不可矣。或曰:‘老杜如何可学?’曰:‘自贾岛幽微入,而参以岑参之壮,王维之洁,沈佺期、宋之问之整。’”方回评姚合《题李频新居》,《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三,第960页。因此四灵只是抬出了晚唐人和江西派的宋人对抗,并非用晚唐人和老杜对抗。
黄庭坚认为:“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材追无穷之思,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惠洪《冷斋夜话》,《冷斋夜话·风月堂诗话·环溪诗话》,第15-16页。既然是陶潜、杜甫都无能为力,后生们更不用说了。那该如何呢?黄庭坚提供了方案:
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惠洪《冷斋夜话》,《冷斋夜话·风月堂诗话·环溪诗话》,第15-16页。
黄氏大概认为这样做多少有些规则可循,不容易走弯路。但这种做法的负面影响也不少。首先,这样便将创作源头转向了故纸堆,要在古人的陈言旧意之中苦觅灵感,诗歌容易失去新鲜和活力,诗人也易失去创作兴趣;其次,进行“夺胎换骨”必须以对古人诗句相当熟悉为前提,即是说,只有在学问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之后才可操作,而对一般的学诗者而言,这显然已经太晚。四灵(整个晚唐体诗人)作诗显然没有这些顾及和讲究,他们“上下山水,穿幽透深,弃日留夜,拾其胜会”叶适《徐道晖墓志铭》,《叶适集》,第321页。,在湖光山色中陶冶着情操,寻觅着诗材。江西派“意”在古人,在学问中寻觅诗材;四灵则“意”在自己,于山水间觅诗材。赵师秀说:“香烟思盛日,诗句记游时。”赵师秀《信州草衣寺》,《永嘉四灵诗集》,第231页。翁卷说:“中有渔樵影,吾诗咏不全。”翁卷《题武义赵提干林亭》,《永嘉四灵诗集》,第188页。徐玑说:“觅句行山影,披蓑钓月痕。”徐玑《题李商叟半村堂》,《永嘉四灵诗集》,第112页。风光旖旎的山水田园给了他们无限美感,激起心中无限的诗情,他们要做的只是徜徉于其中,静静欣赏、静静体会,然后用自己的诗笔,将感受作一记录而已。
黄庭坚认为:
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黄庭坚《答冯驹父书》,《山谷集》卷十九。
如果不是黄庭坚过高地估计了杜甫、韩愈作品中的文化含量,那就是黄庭坚自己喜欢有浓厚文化内涵的诗歌,喜欢“无一字无来处”的作品,并将这种喜好托辞于杜甫、韩愈。因此江西诗派便特别注意在诗歌中“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黄庭坚《答冯驹父书》,《山谷集》卷十九。,在诗句中大量地用典使事,如黄庭坚的“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黄庭坚《咏猩猩毛笔》,《山谷集》卷九。、“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黄庭坚《戏呈孔毅父》,《山谷集》卷三。之类。这种做法虽然增加了诗歌的文化意蕴,但无疑使流畅性、可读性大打折扣,而且语义也由于用典过多而往往陷入游移状态。四灵则完全摒弃了这种在诗歌中增加文化含量的做法,或许他们觉得作诗就是自己的“志之所之”,因此在诗歌中“全用白描之笔,绝无使事之句”梁昆《宋诗派别论》,第141页。,以淳朴恬淡为高,以清新自然见长,用洗练的笔法模山范水,写山则“山高烧入云”赵师秀《送邓汉卿》,《永嘉四灵诗集》,第262页。,状水则“流处不知源”徐玑《题石门洞》,《永嘉四灵诗集》,第127页。,力图达到“要令曲少得香清”徐玑《酒》,《永嘉四灵诗集》,第146页。的境界。他们的诗歌没有江西派厚重,却以空灵轻巧、自然清新取胜。当然,两种方法各有利弊,无论是哪种做法,一旦过头,便为败笔。正如刘克庄所说:“古诗出于情性,发于善;今诗出于记问,博而已,自杜子美未免此病。于是张籍、王建辈,稍稍束起书袋,铲去繁缛,趋于切近,世喜其简便,竞起效颦,遂为晚唐体。益下去古益远。岂非资书以为诗,失之腐;捐书以为诗,失之野欤!”刘克庄《韩隐君诗》,《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六,四部丛刊初编本。
江西诗派刻意追求诗句的超凡脱俗。黄庭坚告诫学诗者:“宁律不谐,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黄庭坚《题意可诗后》,《山谷内集》卷二十六。他自己就做了一个榜样,在他总共371首七律中,拗体占了153首此数字引自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第206页。江西后学自然也大量作拗体,如孝宗时人傅子云《赠桂琴隐先生》:
五载飞鹰迅,孤踪病马羁。(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望东尝把酒,倾盖便论诗。(仄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
玉在山俱润,泉寒练正垂。(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二雏方刷翼,行矣陟天池。(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诗歌之第四句第四字、第五句第四字均失律,平声较舒缓,仄声较紧迫,作者在该平处用仄声,显然是为了追求语音上的气势,是为了“不使句弱”。江西派的另一个大家陈师道也提出:“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陈师道《后山诗话》,《历代诗话》,第311页。在他看来,拙、朴、粗、僻虽不让人满意,但要比巧、华、弱、俗强得多。于是江西诗派的后生们,便拼命往拙、朴、粗、僻方向发展,如“蚊虻过耳蛮音恶,虾蟹熏人海气腥”刘过《过西兴》,《龙州集》卷六,四库本。、“钳像蜈蚣钳,嘴像狮子嘴。头像蜻蜓头,腿像蚱蜢腿”贾似道《论形》,《全宋诗》册64,第39968页。之类。许印芳说得好:“《雨村诗话》云:‘西江余素不喜,以其空硬生凑,寒酸气太重也。’夫空硬焉得不为粗犷,生凑焉得不为杈枒,是病诸人皆未能尽免。依山谷意旨,得之者自然为瘦硬浑老,失之者遂似浑老而实粗犷、似瘦硬而实杈枒。其失之尤者,或竟有粗犷而复流之直俗,由杈枒而复流之拗涩。”许印芳《诗法萃编》,丛书集成续编本。与江西诗的这些弊病不同,四灵诗以属对精工、自然浅易闻名,我们记得四灵曾经说过:“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只句计巧拙,盖风骚之至精也。”叶适《徐文渊墓志铭》,《叶适集》,第410页。他们认为诗歌最重要的便是音韵和谐、字句工警,因此很是注意声律。如徐照的《移家雁池》:
不向山中住,城中住此身。(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家贫儿废学,寺近佛为邻。(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雪长官河水,鸿惊钓渚春。(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夜来游岳梦,重见日东人。(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身”、“邻”、“春”、“人”均为平声真韵,诗歌平仄也极严谨,在可平可仄处亦多守原格,与江西派的风格截然不同。在字词的选择上,四灵的诗歌是偏向于浅易、清雅,不像江西诗那样出现许多粗野、恶俗字眼,所以曹豳说:“予爱读四灵诗,爱其清而不枯,淡而有味。”曹豳《瓜庐诗集跋》,《永嘉四灵诗集》附录,第308页。四灵这种风格有着很强的针对性,或者说,他们就是为了抵制江西诗的粗野而有意选择了这种写作风格。叶适在《徐斯远文集序》中指出:
庆历、嘉祐以来,天下以杜甫为师,始黜唐人之学,而江西宗派章焉。然格有高下,技有工拙,趣有深浅,材有大小。以夫汗漫广莫,徒枵然从之而足充其所求,曾不如脰鸣吻决,出毫芒之奇,可以运转而无极也。故近岁学者已复稍趋于唐,而有所获焉。叶适《徐斯远文集序》,《叶适集》,第214页。
“脰鸣吻决,出毫芒之奇”无疑是针对江西派的“汗漫广莫”而发,要求做到从字句到意境、从构思到创作的精练;“运转而无极”则是针对江西派的“枵然”而发,力求诗歌语言的行云流水和诗歌内蕴的圆融浑成。四灵在诗歌中多次提到“圆”字,如“诗篇老渐圆”赵师秀《寄薛景石》,《永嘉四灵诗集》,第234页。,“诗因圆解堪呈佛”徐照《赠从善上人》,《永嘉四灵诗集》,第11页。,“善诗如善韵,警响间圆熟”徐玑《奉和翁千四知县千十四隐居山中作》,《永嘉四灵诗集》,第100页。钱钟书说:“乃知圆者,词意周妥、完善无缺之谓,非仅音节调顺,字句光致而已。”钱钟书《说圆》,《谈艺录》,第114页。可知“圆”也就是“运转而无极”这一审美理想的代名。
黄庭坚很不赞同以诗歌作为相互攻击的工具,其《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说得明白:“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之也。”黄庭坚《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山谷内集》卷二十六。不料,江西派的后进们竟反其道而为之,“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严羽《沧浪诗话·诗辨》,《历代诗话》,第689页。如姚勉《赠饶春卿》说:“护疽养疾谁见忧,彼何人斯甘吮舐。”杜范说:“世道就浅狭,人心竞功利。俗子不足言,志士或窘匮。”杜范《送石宰》,《清献集》卷一,四库本。程公许说:“世不有先觉,谁当警群昏。”程公许《逢源堂》,《沧洲尘缶编》卷三,四库本。确实很有些“殊乖忠厚之风”,这是黄氏始料不及的,而究江西诗派“以骂詈为诗”的根源,还在于山谷创立的以议论为诗之上。既然是议论,自然要进行价值判断或道德判断,这种判断只要稍微激烈一点点,便会流于责骂的形式。因此江西诗派的好骂,自黄庭坚等人在诗中以议论代替描写和叙述之时,就已埋下了伏笔。四灵显然也深刻认识到江西诗的这一“弊病”,因此他们在诗歌中尽量不涉及社会现实,尽量不去评判是非;诗歌以描写自然为主,而且尽量不进行议论。为了让诗歌符合“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诗教传统,四灵提出了“和”的概念,如“《楚辞》休要学,易得伤怨和”翁卷《送蒋德瞻节推》,《永嘉四灵诗集》,第185页。,“莫因饶楚思,词体失平和”赵师秀《送徐玑赴永州掾》,同上,第234页。所谓的和,应当既包括心态的平和,也包括辞气的平和。也就是一方面要陶冶自己的性情,涵养自己的气质:“但能饱吃梅花数斗,胸次玲珑,自能作诗。”赵师秀语,《梅涧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562页。另一方面是要在诗歌中尽量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地理性,尽量少地倾注热情。叶适说他们作诗是“敛情约性”叶适《题刘潜夫南岳诗稿》,《叶适集》,第611页。,这一评价是非常准确到位的。四灵的诗歌总是写景叙事、叙事写景,没有过多的情感投入,以至方回屡叹四灵诗没有“远味”,曹东亩也说:“四灵诗如啖玉腴,虽爽不饱。”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五,笔记小说大观本。这些其实都是四灵“敛情约性”的结果,也是因此而付出的代价。因为诗歌缺乏感情的投入,四灵诗读起来便让人觉得浅淡,甚至有些遥远,不如贾岛、姚合等人的诗歌那么亲切,那么动人。
§§§第三节 叶适与四灵
“盖自叶水心喜晚唐体,世遂靡然从之”俞文豹《吹剑四录》,《吹剑录全编》,第130页。晚唐体之所以得以流行,四灵之所以能得到诗坛承认,与叶适的提携有着相当的关系。叶适与四灵有何交往?他为什么要褒扬四灵、仅仅出于乡曲之私还是另有原因?叶适对四灵是否也有不满?这些问题,成为历来关注的焦点,也是本节要论述的话题。
一、叶适与四灵之交往
叶适(1150-1223),字正则,号水心,永嘉人。淳熙五年(1178)进士第二名,先后任权兵部侍郎、宝谟阁侍制等职。开禧三年(1207),叶适被劾罢官,回到家乡水心村(永嘉城外),潜心著书立说。嘉定十六年(1223)逝世,享年七十四岁。叶适是著名的哲学家,提倡事功之学。全祖望说:“乾、淳诸老既没,学术之会,总为朱、陆二派,而水心龈龈其间,遂称鼎足。”《水心学案》按语,《黄宗羲全集》第五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06页。叶适的散文写得很好,《四库全书总目·水心集提要》说他:“文章雄赡,才气奔逸,在南渡卓然为一大宗。其碑版之作,简质厚重,犹可追配作者。”叶适的诗不能与文相比,然亦有佳处。刘克庄《后村诗话》说:“水心,大儒,不可以诗人论。其赋《中塘默林》……《后篇》……此二篇兼阮、陶之高雅,沈、谢之丽密,韦、柳之情深,一洗古今诗人寒俭之态矣。”刘克庄《后村诗话》后集,卷二,第71页。此语虽有溢美之嫌,但这两首五古确实很有气势,与注重近体的四灵、江湖诗人的古体相比,要略胜一筹。
叶适比四灵早一辈。今四灵诗集中,徐玑有《上叶侍郎十二韵》诗、赵师秀有《叶侍郎寄芍药》诗,叶适曾于嘉泰三年(1203)权兵部侍郎,故四灵与叶适之交往当在1203年前后。黄亦珍在其《宋代诗学中的晚唐观》一书中说:“估计四人(四灵)集结从事文学运动的时间当在1180年以后。”黄亦珍《宋代诗学中的晚唐观》,第208页。按赵师秀生于1170年,1180年他才10岁(徐玑也才18岁),断不可能“集结”。从理论上说,至少到1190年(绍熙元年)以后(赵师秀中绍熙元年进士),四灵才有可能“集结”;又四灵得名与叶适的揄扬有关,故其成名很可能在嘉泰三年(1203)以后。
叶适于开禧三年(1207)被罢官后,居于永嘉著书,与四灵保持着联系,徐照有《净光山四咏呈水心先生》(净光山亦名松台山,位于今温州市内)诗可为佐证。
据吴子良说,四灵曾从叶适学:“水心之门,赵师秀紫芝、徐照道晖、玑致中、翁卷灵舒,工为唐律,专以贾岛、姚合、刘得仁为法,其徒尊为‘四灵’,翕然效之,有八俊之目。”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四 ,四库本。吴子良乃叶适晚年的弟子,他的记载应该可信。但清代温州学者孙衣言(《瓯海轶闻》)、当代学者周梦江(《叶适与永嘉学派》)都较为谨慎,仅将徐玑算作叶适的弟子,理由是叶适在文章中只提到徐玑是自己的学生 “君与余游最早,余哀甚,朋曹亦落。君将请于朝而终从余,未及而死。”见叶适《徐文渊墓志铭》,《叶适集》,第410页。,却并未提到其他三人。其实叶适对四灵极为关照,而四灵也趣味相投,形同一人,故吴子良所言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