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兴诗人是指南宋孝宗时期的一批诗人,方回说:“宋中兴以来,言治必曰乾、淳,言诗必曰尤、杨、范、陆。”方回《跋遂初尤先生尚书诗》,《桐江集》卷三。可知此中兴有两层含义:一方面,自靖康之难、北宋南渡始至孝宗乾道、淳熙间,经过数十年努力,国家的经济、政治、军事等各方面能力都得到了一定的恢复和增强,在政治史方面可谓“中兴”;另一方面,这时的诗歌也开创了一个新局面,呈现“中兴”局面,“他们都能冲决江西诗派的樊篱,开辟新的途径”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第299页。中兴诗人以尤袤、杨万里、范成大、陆游最为有名,人称“中兴四大诗人”。不过中兴诗人并不止这四人,中兴诗人是个有规模的群体,杨万里说:“自隆兴以来,以诗名者,林谦之、范至能、陆务观、尤延之、萧东夫,近时后进有张镃功父、赵蕃昌父、刘干武子、黄景说岩老、徐似道渊子、项安世平甫、巩丰仲至、姜夔尧章因为姜夔(1155-1221?)的主要活动时期在南宋中后期,故本文将其作为南宋后期“融合派”诗风的代表在第五章中进行讨论。、徐贺恭仲、汪经仲权,前五人皆有诗集传世。”杨万里《诚斋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142-143页。这段话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中兴诗人的概貌,考虑到杨万里说的是“以诗名者”,即比较突出的诗人,因此在估计整个中兴诗人的规模时,至少要将数字翻几倍。
中兴诗人们转向学晚唐是因为江西诗失去了活力,张戒说:“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历代诗话续编》,第455页。人们对于江西诗的弊端已是越来越不满。鉴于这种状况,中兴诗人选择了“变”,并且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晚唐,希望能够从晚唐诗风中寻找改变现状的良方。
自隆兴以来,以诗名者,林谦之、范至能、陆务观、尤延之、萧东夫,近时后进有张镃功父、赵蕃昌父、刘干武子、黄景说岩老、徐似道渊子、项安世平甫、巩丰仲至、姜夔尧章、徐贺恭仲、汪经仲权,前五人皆有诗集传世。谦之常称重其友方翥次云诗云:“秋明河汉外,月近斗牛旁。”延之有云:“去年江南荒,趁逐过江北。江北不可住,江南归未得。”又《寄友人》云:“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又《台州秩满归》云:“送客渐归城渐远,归途应减两三程。”东夫《饮酒》云:“信脚到太古,又登岳阳楼。不作苍茫去,真成浪荡游。三年夜郎客,一柂洞庭秋。得句鹭飞处,看山天尽头。犹嫌未奇绝,更上岳阳楼。”又“荒村三月不肉味,并与瓜茄倚阁休。造物于人项补报,问天赊得一山秋。”致能有云:“月从雪后皆奇夜,天到梅边别枝春。”功父云:“断桥斜取路,古寺未关门。”绝似晚唐。《咏金林禽花》云:“梨花风骨杏花妆。”《咏黄蔷薇》云:“已从槐借叶,更染菊为裳。”写物之工如此。予归自金陵,功父送之,末章云:“何时重来桂隐轩,为我醉倒春风前。看人唤作诗中仙,看人唤作饮中仙。”此诗超然矣。昌父云:“红叶连村雨,黄花独径秋。诗穷真得瘦,酒薄不禁愁。”武子云:“自锄明月种梅花。”又云:“吹入征鸿数字秋。”渊子云:“暖分煨芋火,明借续麻灯。”又:“客路二千年五十,向人犹自说归耕。”平甫《题钓台》:“醉中偶尔闲伸脚,便被刘郎卖作名。”恭仲云:“斫碎生柴烂煮诗。”又有《姚宋佐辅之》一绝云:“梅花得月太清生,月到梅花越样明。梅月萧疏两奇绝,有人踏月绕花行。”僧显万亦能诗:“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须臾云去作行雨,回头却羡老僧闲。”又《梅》诗:“探支春色墙头朵,阑入风光竹外梢。”又:“河横星斗三更后,月过梧桐一丈高。”又有庞右甫者,《使金过汴京》云:“苍龙观阙东风外,黄道星辰北斗边。月照九衢平似水,胡儿吹笛内门前。”杨万里《诚斋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142-143页。
首先我们要问的是,杨万里列举这些诗句的目的何在?仅是因为这些诗句好吗?不尽然,这段话中有两句评论值得我们注意——“写物之工”、“绝似晚唐”,或许这就是杨万里的动机。杨万里的目的在于告诉世人,这些“以诗名者”,诗风与晚唐体有相同之处。换句话说,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以诗名者”,就是因为他们进行晚唐体写作,就是因为他们突破了江西诗风。
不过,多数中兴诗人似乎不愿意承认自己向晚唐诗学习。以陆游为例,陆游之诗借鉴了晚唐诗,这是不容置疑的,我们可从他的诗集中找出大量类似“晚唐体”的作品。如:“乱山深处小桃源,往岁求浆忆叩门。高柳簇桥初转马,数家临水自成村。茂林风送幽禽语,坏壁苔侵醉墨痕。一首清诗记今夕,细云新月耿黄昏。”陆游《西村》,《剑南诗稿》卷四十六,四库本。“漱罢寒泉弄月明,浩然风露欲三更。曲栏干畔踌躇久,静听空廊络纬声。”陆游《秋暑夜起追凉》,《剑南诗稿》卷七十七,四库本。“山色扫石黛,江流涨曲尘。春晴不终日,老病动经旬。竹密有啼鸟,村深多醉人。东阡与南陌,处处寄闲身。”陆游《郊行》,《剑南诗稿》卷七十四,四库本。但陆游经常抨击晚唐诗,他说“李白杜甫生不遭,英气死岂埋蓬蒿,晚唐诸人虽鏖战,眼暗头白真徒劳”陆游《记梦》,《剑南诗稿》卷十五,四库本。,又说“天未丧斯文,杜老乃独出。陵迟至元白,固已可愤激。及观晚唐作,令人欲焚笔。此风近复炽,隙穴始难窒。淫哇解移人,往往丧妙质”陆游《宋都曹屡寄诗且督和答作此示之》,同上,卷七十九。,“唐自大中后,诗家日趣浅薄。其间杰作者,亦不复有前辈闳妙浑厚之作,久而自厌,然梏于俗尚,不能拔出”陆游《跋花间集》,《渭南文集》卷三十,四库本。,表现得非常不屑,以至于钱钟书讽刺他是“时时作乔坐衙态”钱钟书《谈艺录》,第123页。同样的情形也表现在张镃身上,他学习晚唐诗,杨万里已经指出;不过就是这个张镃,却说:“江西源正非旁流,文清诗名不易收。师承吏业特余事,一门玉律夸中州。了知着脚最高处,不局晚唐脂粉路。”张镃《次韵曾侍郎》,《南湖集》卷三,四库本。在江西诗与晚唐诗的对比中将晚唐诗作了一番嘲讽,似乎对于晚唐诗很是瞧不上眼。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不愿承认自己学晚唐诗呢?上文提到的张镃的这首古体似乎给我们提供了些线索,此诗题为《次韵曾侍郎》,原来是写给曾几的。曾几以江西派继承者自居:“老杜诗家初祖,涪翁句法曹溪。尚论渊源师友,他日派到江西。”曾几《李商叟秀才求斋名于王元渤以养源名之求诗》,《茶山集》卷七,四库本。张镃面对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江西前辈,自然不敢说什么,自然要说江西派的好话,而晚唐诗风正以江西诗反动者的面目出现在诗坛,张镃自然要将晚唐诗风骂上一通,以表明自己的立场。至于自己私下里是否也曾沾染晚唐,也就顾不上这么多了。与张镃情况类似的并非个别,中兴诗人大多和前辈江西诗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曾几,光弟子便有陆游、肖德藻、赵蕃等人,受他影响的诗人就更多了。做弟子的一般不好说江西诗坏话,那样便有背叛师门的嫌疑。所以谈到江西诗,大家都说好(后来永嘉四灵和江西诗派没有什么关系,于是便大张旗鼓对江西诗宣战);提到晚唐体,大家都说坏,虽然自己也偷偷学了晚唐两手。
中兴诗人不承认自己学晚唐诗还和这时的观念有关。虽然也有评论家们指出晚唐诗之妙,指出苏、黄等人暗中学习晚唐诗,但晚唐诗尚未获得评论界主流的肯定,学习晚唐依然被视为一种羞耻。替晚唐诗翻案的工作要等到杨万里来完成,而在杨万里于诗坛获得足够名声和地位之前,晚唐体遭受的批评要远远多于得到的赞扬,这也是杨万里大声疾呼“晚唐异味同谁赏,近日诗人轻晚唐”杨万里《读笠泽丛书》,《诚斋集》卷二十七,四库本。的原因。
由于杨万里的不懈努力,以及许多诗人进行着晚唐体创作的事实(创作中逐渐感受到晚唐诗妙处),人们对于晚唐诗的看法也在发生着变化。张镃《杨秘监为余言初不识谭德称国正因陆务观书方知为蜀中名士继得秘监与国正唱和诗因次韵呈教》一诗谈到了自己在杨万里的影响下诗风的变化:
亦犹雕琢用功深,自发胸中平淡意。更须绝处悟一回,方知迷梦唤醒来。今谁得此微妙法,诚斋四集新版开。
正是杨万里的“微妙法”将他从迷梦中唤醒,从而知道了作诗当如晚唐家那样“亦犹雕琢用功深,自发胸中平淡意”。所以张镃开始有意识地脱离江西,从他的一些访僧寻道诗作及《戏仿韩致光体》等诗中我们尤其能够感受到这一点。他也开始透露自己对中晚唐诗的真实感受,《读乐天》诗说:“诗到香山老,方无斧凿痕。目前能转物,笔下尽逢源。学博才兼裕,心平气自温。随人称白俗,真是小儿言。”《次韵寄斋赠竹居》说:“振俗还风雅,乾坤觅句中。夔皋渠遇合,郊岛我甘同。”《燕坐》说:“为君刻意五七字,甫知壮心一两人。百计纵疏终辨此,直疑郊岛是前身。”“元轻白俗、郊寒岛瘦”苏轼《祭柳子玉文》,《东坡全集》卷九十一,四库本。原话虽出苏轼,但也是江西诗派对晚唐诗的基本态度,因此张镃的这些话表明了他与江西诗派决裂,转而学习中晚唐诗的决心。而之所以能下这个决心,则是因为杨万里的影响。
如果说张镃的转变在中兴诗人中代表着一种类型,那么陆游就是另一种类型的代表。陆游是在了解、创作中逐渐接受晚唐诗的。陆游对许浑似乎很有好感:“许用晦居于丹阳之丁卯桥,故其诗名《丁卯集》。在大中以后,亦可称杰作。自是而后,唐之诗益衰矣。”陆游《跋许用晦丁卯集》,《渭南文集》卷二十八,四库本。其《读许浑诗》说:“裴相功名冠四朝,许浑身世落渔樵。若论江山风月主,丁卯桥应胜午桥。”《小筑》诗说“虽非隐士子午谷,宁愧诗人丁卯桥。……诗情酒兴常相属,堪笑傍人说寂寥。”由于他对许浑赞赏有加,再加上诗歌又有近晚唐者,方回便说:“学唐人丁卯桥诗,逼真而又过之者,王半山、陆放翁。”方回《沧浪会稽十咏序》,《桐江集》卷一,宛委别藏本。清人潘德舆也说:“前谓剑南闲居、遣兴七律,时仿许丁卯之流,非冤之也。”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五,《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074页。除许浑以外,陆游还很喜欢赵嘏,认为他的诗“名一代”,并将之与韦应物并提:“唐人如韦苏州五字,赵渭南唐律,终身所作多出此,故能名一代云。”陆游《跋赵渭南诗集》,《渭南文集》卷三十一,四库本。而且由于官职相同,陆游对赵嘏颇有亲切感,他将自己与赵嘏的诗作作了比较:“老向人间久倦游,君恩乞与渭川秋。虚名定作陈惊坐,好句真惭赵倚楼。”陆游《恩封渭南伯唐诗人赵嘏为渭南尉当时谓之赵渭南后来将以予为陆渭南乎戏作长句》,《剑南诗稿》卷七十五,四库本。当然,陆游诗歌成就是远胜赵嘏的,陆游如是说,只能说明他对赵诗的欣赏。陆游对温庭筠也很欣赏,《杨廷秀寄南海集》之二云:“飞卿数阙峤南曲,不许刘郎夸竹枝。四百年来无复继,如今始有此翁诗。”陆游还推崇杨万里,将杨万里比温庭筠,并认为杨诗能上承温的风格,说明在陆游心中,温诗有着相当的地位。陆游对孟郊、贾岛的感觉似乎也还不错,《晨起》诗云:“客来但与饮,谈天有何好。亦莫雕肝肺,吟哦学郊岛。”这里的莫学郊岛作诗是正话反说,因为陆游对苦吟是非常喜欢的,他曾经作《二爱》诗,将孟郊与陶渊明作为他钟爱的两位诗人,可知其对孟郊与贾岛决不轻视。陆游对李商隐与方干也情有独钟,《假中闭户终日偶得绝句》说:“官身常欠读书债,禄米不供沽酒资。剩喜今朝寂无事,焚香闲看玉溪诗。”官事暂无的闲适,读玉溪诗的愉悦,跃然纸上。又《登北榭》(方干有《千峰榭》诗)说:“香浮鼻观煎茶熟,喜动眉间炼句成。莫笑衰翁淡生活,它年尤得配玄英。”他将自己比作方干,不仅仅是生活方式,也包括诗歌,都乐于认同,这从“喜动眉间炼句成”一句便可看出。因此钱钟书先生说:“放翁写景叙事之工细圆匀者,与中晚唐人如香山、浪仙、飞卿、表圣、武功、玄英格调皆相似,又不特近丁卯而已。”钱钟书《谈艺录》,第124页。 随着年龄的增大、成就的获得,陆游也越来越不掩饰他对晚唐诗的喜爱,晚年的他多次提到“唐诗”。如:“寄怀楚水吴山里,得意唐诗晋帖间。”陆游《出游归鞍上口占》,《剑南诗稿》卷六十七,四库本。“吟诗唐近体,谈慕晋高流。”陆游《秋晚二首》之一,《剑南诗稿》卷四十一,四库本。“挂墙多汉刻,插架半唐诗。”陆游《老态二首》之一,《剑南诗稿》卷六十五,四库本。“古纸硬黄临晋帖,矮笺匀碧录唐诗。”陆游《初夏幽居四首》之三,《剑南诗稿》卷六十六,四库本。陆游将“唐诗”、“唐体”与“晋帖”相提,“晋帖”是书法的极至,可知“唐诗”(在当时的语境中,“唐诗”、“唐体”一般都是晚唐诗的简称)在陆游心中的位置。因此方回不客气地将陆游“逐出”江西行列:“(放翁)诗在中唐晚唐之间,不主江西。”方回评曾几《长治日述怀》,《瀛奎律髓汇评》卷十六,第604页。
总而言之,中兴诗人与江西诗和晚唐诗多少都有些关系。他们多从江西诗派入门,同时对江西诗风又不甚满意,因此只好另觅它途。由于相互切磋、影响等原因,他们的“它途”都指向了晚唐,从中汲取了不少营养。碍于自己和江西派的渊源,他们一般不公开指责江西诗风的弊端,也不公开宣扬自己学习晚唐,而且有时不免说说晚唐诗的坏话,发表一些违心之论,以免背负恶名或陷入孤立。当然随着人们对晚唐诗风看法的改变,随着诗人自己在诗坛威望的获得以及在诗歌创作中的真切感受,他们也开始不那么在意被他人知道自己对晚唐诗的态度了。中兴诗人大都是多面手,他们大都既能作“江西诗”,又能作晚唐体。正是对两套不同话语的熟悉让他们深知两派的长处和弊端,并在相互比较中去伪存菁,他们的诗歌才得以自出机杼,取得骄人的成就,这也是他们能够使诗歌中兴并被文学史家称为“中兴诗人”的原因。
§§§第五节 杨万里
杨万里的诗歌称誉诗坛,其艺术成就与历史地位自不必多说。在其诗歌风格形成和成熟的过程中,“晚唐诗”扮演了一个微妙的角色。杨氏以晚唐诗作为疗救江西派的药方,借晚唐诗来脱离江西诗风的束缚。他有着美化晚唐诗的倾向,对晚唐诗的接受主要在于绝句这一体裁,且注意力集中于晚唐诗“工”的美学特征及其讽喻时事的政治功能。虽然杨万里最终“辞谢”了晚唐诗,但他从中吸取了相当的养料。
§§§一、摆脱江西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