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
两骑骏马,行走在烤焦的山野间。前面一匹马,通身火红,汗水浸湿了皮毛,阳光下泛着油亮,恰如新织就的红缎。骑者是一位年轻公子,一袭白衫,头戴遮阳斗笠,身形消瘦,意态安详。稍落后的一匹马,全身雪白,马鞍之上,端坐一位胖胖女娃,衣色艳红,脸若银盘,疏眉细眼。他们清晨动身,前往斧山主峰,翻越数座山岭,近午时分,堪堪来到。众星拱月一般,斧山主峰傲然耸立群山之上。主峰突兀而起,如擎天一石柱,直刺苍穹。石柱从正中,向外延展出一线山脊,优美划过一道弧线,恰如斧刃,从骑者角度看去,这主峰形状,像极了一柄参天巨斧,白衫公子微微点头,心下明了,为何这山叫做斧山了。
再有令人称奇的是,环主峰诸山,皆苍凉荒芜,不生寸草,而主峰所在山岭,苍松翠柏,浓荫匝地,鸟鸣婉转,溪流淙淙。两匹马,分明感受到了清凉山风,抖擞了精神,不待主人加鞭,蹄下轻快,嘚嘚小跑起来。
山脚下数株苍松古柏,年轻公子来到一株大树之下,取下斗笠,鬓角汗珠滴落,用斗笠轻扇几下,长长舒了一口气,向后伸出手去。那女娃并未瞧见,她此时,正在和一粒松子较劲。这粒松子,有她小拇指肚大,她已经在嘴里翻来覆去咬了半天,松子细缝也没有开裂一丝。女娃毫不气馁,用舌尖将松子竖立在牙间,聚精会神,牙齿咬得咯咯吱吱响,终于,咔吧一声,松子开裂,女娃喜笑颜开,用指甲抠开松子外壳,将一粒饱满的松仁,丢入嘴里。这时她看到公子伸向她的手,她尚未从品尝松仁美味的满足中清醒过来,顺手将两瓣沾满口水的松子壳,放在公子手掌之上。
年轻公子皱了皱眉,叹道:“蠢材,蠢材!”女娃恍然惊醒,绯红了脸,拂去公子手上松子壳,问道:“主人要水,还是要酒?”公子苦笑,说道:“丫蛋妹子,这晴天大日头,喝酒,岂不是越喝越渴。”丫蛋从马鞍旁,取下水袋,解开系紧水袋口的带子,递给公子,说道:“主人英明,喝水原比喝酒解渴。”年轻公子并不接水袋,手掌在她衣袖上揩了两下,说道:“你的口水,还你。”丫蛋嘻嘻笑了,伺候公子喝了水,将水袋口系紧,妥妥放回马鞍旁。
几道小溪,在山脚下汇集成一条小河,明明亮亮蜿蜒流向远方。丫蛋问道:“主人,我们在此休息,还是上山?”年轻公子想了想,下马,说道:“这里狭窄,无有歇脚处。想来两匹马也劳累,你且去那河边,水流平缓处,把马饮了。”丫蛋应一声,牵马去了。两匹马喝足了水,丫蛋也抄了溪水喝,洗把脸,少顷回来,将红马交给主人,又递上一块水湿的手巾,年轻公子擦了手脸,二人上马继续前行。丫蛋提缰走在前面,拍了拍白马脖子,说道:“赶月,吃饱喝足了,跑起。”公子纠正道:“不是赶月,是赶牛。”丫蛋气哼哼的,从鼻子里嗤出一口气,说道:“就要赶月,赶月!你座下红马不是追风,是追牛,追蜗牛。”自觉这个名字有趣,哈哈大笑起来。主仆下山时,所乘两骑,丫蛋起名“追风”“赶月”,主人将她的赶月改名赶牛,丫蛋不平,此时回怼,主人无语以对,丫蛋甚是开心。
山势并不陡峭,拾阶而上,凉风习习,汗意全消。丫蛋行走间,忽然惊叫一声,指了地上一物道:“主人快看,那是蚂蚁吗?像一条豆虫那么大诶!”年轻公子点点头,说道:“这斧山有些意思,虫虫草草,要比我们那里粗大很多。”丫蛋啧啧称奇,树梢之上,唿哨飞过几只鸟雀,丫蛋又叫起来:“主人快看,那是仙鹤吗?”年轻公子端详一番,说道:“有些像我们山上的喜鹊或者鹦鹉呢。”女娃拍手笑了起来,说道:“主人,我们午饭有着落了!烤喜鹊,或者烤鹦鹉。”公子点点头,说:“再来两只烤蚂蚁。”
山腰一处开阔地,绿树环抱,树下一张石桌,四只石凳。溪水从一处断崖落下,汇成一泓清潭,丫蛋问道:“主人,这里可好歇脚?”公子点头,两人下马,丫蛋将追风赶月的肚带松了,放它们去林中吃草。白衫公子撩衣向林深处走去,丫蛋从包裹中,取一方素色锦缎,铺在石桌之上,摆放了酒袋肉干和果脯,取一方虎皮坐垫,铺在石凳上,又取了绳床,在两棵树干上系实,丫蛋耳中听到一声破空呼啸,抬头看时,主人拎了两只斑斓大鸟,走了回来。丫蛋眉开眼笑,接过大鸟,说道:“主人略躺一下,我来做饭。”公子伸了懒腰,自去绳床上小憩。
丫蛋从包裹内,取一把金炳小刀,去水潭,将两只鸟开膛破肚,收拾干净,寻一土层略厚处,用刀子挖一个肚大口小的火灶,灶底,铺了一层石子,在火灶口上,层层叠叠垒了数层卵石。去林中捡回一抱干柴,生火,任由大火将灶膛和石头烧得滚热。她折来几片硕大芭蕉叶子,又寻了野葱野蒜野茴香,洗净填在鸟肚之中,将两只鸟用芭蕉叶包裹严实,枯柴已经烧尽,丫蛋将大鸟丢在灶膛火烬上,将灶口踩塌,烧得滚烫的石头跌落灶内,把两只大鸟埋在里面。丫蛋又将掏灶出来的泥土,用手捧了,覆在其上,拍打瓷实。这一切做完,去水潭洗干净了手,蹲在树根下,看蚂蚁打架。
当石头和土的热度散尽,丫蛋用木棒将两只鸟扒出来,石桌锦缎桌布之上,丫蛋又铺了一层芭蕉叶子,将包裹大鸟的叶子层层打开,香气顿时弥漫开来,年轻公子打一个喷嚏,丫蛋喊道:“主人快来,趁热好吃。”公子从绳床下来,坐在石桌旁,丫蛋取出一只小小玉瓶,倒一些盐巴在公子面前的芭蕉叶上,用金炳小刀割下一只鸟腿,蘸了些盐,递给主人,把酒袋打开,站立一旁,笑眯眯看着主人,期待表扬。
年轻公子咬一口肉,异香满口,正要称赞,听得一阵细碎脚步声响,山林里走出一队女子,数一下,刚好十位。其中九位,身着素衣,白纱蒙面,队伍最前面一位女子,却是一身玄色衣服,并未蒙面。面容姣好,眼若秋水,只是脸色有些黧黑。年轻公子和她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惊异。玄衣女子收回目光,她们似乎熟悉此地,径直去水潭边,洗手净面。公子注意到,那九位女子摘下面纱,脸色比玄衣女子更黑一些。听得玄衣女子低声交代几句话,却一个字听不懂。众女子在水潭边寻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从包裹中,取出面饼,背对公子,低头进食,只看到她们微微腮动,却不发出一丝声音,安静得掉落一片树叶,都能听到。
丫蛋气恼她们转移了主人的注意力,让她本该得到的表扬落空,哼一声,嘀咕道:“神神叨叨的,黑炭一样,还遮了脸,谁稀罕看。”公子说道:“你坐下一起吃。这烤鸟的味道真好。”表扬失而复得,丫蛋心情立马好起来,用刀割下小半个鸟身子,余下烤肉,都推给主人。两人吃饱喝足,水潭边的一众女子,也已用毕午饭。洗了手,灌满水袋,转身走入山林,瞬间消失不见。
这一行十位女子,来去匆匆,行迹诡秘,丫蛋忍不住问道:“主人,你可看出她们什么来头?”年轻公子沉思片刻,问丫蛋:“你注意到她们随身携带的器具了吗?”丫蛋点头,说道:“除了那个玄衣女子空手,其余九人都带着家伙,而且各不相同。一人背着一捆绳子,绳头带有钩爪,一人拿的是钢钎,一人铁锨,一人镐子,一人斧头,一人拿的是老粗的一根杆子——”“那是套筒,”公子打断丫蛋说道,“不用时候,依次缩进最粗的杆子里,用时,一节节拔出,很长很长。另有一人背的当是绳梯,还有一件家什也有意思,底端圆筒,那当是探看地下的用具,还有一个女子,背包里鼓囊囊的,是照亮用的火把。”丫蛋道:“看她们这行头,不是来游山玩水,倒像是在寻找什么。”“没错,”公子说道,“而且她们钻山洞寻找。她们后背上,蹭的有泥土,膝盖部位也沾有泥巴,说明她们弓腰或者匍匐行进过。”
丫蛋眼睛睁圆,放出光来,问道:“她们是在寻宝吗?我们要不要尾随了她们,看看她们找到什么宝贝?”公子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她们当真找到宝贝,我们只有眼馋,莫若不管不问呢。”丫蛋不甘心道:“那也未必,见者有份嘛!”公子又笑起来,说道:“好一个见者有份。别人挨板子,你见了也要分一份吗?我们只是游乐,不去蹚浑水。不过,她们有一点,让我很是佩服,纪律严明,行动整齐,我山上的队伍,松松垮垮,吊儿郎当,委实比不过她们。”丫蛋道:“那是主人厚待部下。”公子摇摇头,说道:“不是这样,是我统兵无方。”
丫蛋拾掇了桌布坐垫和绳床,唤回追风赶月,继续上山。山势渐渐陡峭,主仆弃马,徒步而行。一个时辰光景,登上山顶确切说,是登上主峰所矗立的平台。这平台甚是宽阔,巨斧便从这里拔地而起,那“斧柄”,径宽百丈,石色泛红,通体光滑,抬头上看,峰顶隐在缭绕的云雾之中,当真是猿猴愁攀援,雀鸟罕飞至。丫蛋大张了口,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