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菊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道:“奴婢记得很清楚,奴婢是七月进的宫,王后娘娘那时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子。奴婢听宫里的嬷嬷说娘娘很高兴,说是这胎肯定是个女儿,可过了两三个月,到十月的时候,娘娘忽然小产了,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娘娘很伤心,从此身体一直没有痊愈过,宫里的嬷嬷有私底下议论的,说是娘娘这胎掉的离奇。御医也来诊治过,不知道如何向王上禀报的,王上很生气,来到宫里与娘娘大吵一架,从此就不常来了。”
“后来娘娘身体更加不好,娘娘贴身的庞嬷嬷不许我们私下议论娘娘掉胎的事,但奴婢偶然还是会听到嬷嬷们说,娘娘掉胎与当时还是嫔妃的皇贵妃脱不了干系。”
“说是皇贵妃叫人给娘娘茶里下了药,这才导致娘娘滑胎。还有的说,皇贵妃买通娘娘身边的人,在娘娘常用的熏香里动了手脚。还有的嬷嬷说,皇贵妃给娘娘施了巫术......”
这些说法在这样的事发生后出现是正常的,但柳杨认为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你听到哪种说法最多?”
“当时有很多人说娘娘是茶里被下药才导致滑胎。”
柳杨想到当时还只有四五岁的路夜白,咽了一口气道:“你知道三王子当时怎么样吗?”
墨菊道:“那时宫里死气沉沉,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庞嬷嬷责罚。三王子本就不是好动的人,所以常常在书房里,一呆就是一天。有时也会去王后娘娘寝殿里陪着,给王后娘娘念书。”
柳杨推门进去的时候,路夜白手里正拿着一本书。不知道怎么了,她脑海里忽然就出现了墨菊刚才的话,小小的路夜白坐在凳子上,努力使自己变得强大,成为脆弱伤心的母亲的依靠,心中酸涩难忍,眼泪不自觉的掉下来。
路夜白听到开门声,抬头看过去,正好看到柳杨哭了,吓了一跳,将书随手放在软榻上,连靴子都没有穿好就赶紧过来了,低头细心地帮她擦去眼泪,温声道:“怎么了?”
柳杨自己也抹眼泪:“没事。”
路夜白却不信,柳杨不是爱哭的女孩子,没事怎么可能哭呢?将人牵到软塌前,抱在怀里,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柳杨原本不想说的,但现在他接连问,让她有种想要诉说的感觉。两手环住路夜白的腰身,靠在他怀里道:“母后小产时一定很难过,没顾及到你的感受,你一定也很难过吧。”
路夜白好一阵没说话,最后叹息一声:“都过去了。”然后低头看怀里的人,“你是为这个伤心?”
柳杨的眼泪又掉下来:“只要一想到你还那么小,伤心难过也没有人体谅,我就好心疼。”
柳杨平时爱哭,可真的哭起来,眼泪好像将平时不哭的时候都攒起来了,所以一旦哭起来,眼泪就特别多。路夜白手指都被染湿了,只好用袖子擦。
边擦便安慰道:“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柳杨却很不高兴:“说什么傻话?!你那个时候过得肯定不好,你那么喜欢母后,看她伤心,缠绵病榻,怎么可能会好过?”
路夜白真的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竟然会有人心疼那段日子的他。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段时间,本来高高兴兴与母后一起等着妹妹出生,但突然有一天,这个还没见面的妹妹消失了,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而他最爱的母后也为此伤心欲绝,连他站在她的床前,母后都不再看他一眼,那时他还不太能够理解那种悲痛欲绝的心情,所以很怕是母后不爱他了——难过加上恐惧折磨得他日夜辗转难眠。
长安宫的人都在照顾母后的情绪,没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我知道你也很难过,但你一直很懂事,你好厉害!”只有平日里疼爱他的庞嬷嬷抹着眼泪告诉他,“三王子,以后娘娘只有你了,你一定不能让娘娘失望啊。”
可那时他很小,渐渐的肩膀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但却暗暗地努力让自己强大起来。假装没有那么难过,劝慰母后,自己照顾自己。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努力的尽量做好了,但忽然有一天,母后告诉他,想要送他去一个地方拜师学艺。路夜白记得清楚,他的第一句是:“母后要跟我一起去吗?”
当时母后的眼中是有泪的,她像往日一样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笑着摇头:“母后离不开王宫,不能陪你一起了。”
小小的路夜白不太能接受这个结果,倔强道:“母后不去,我也不去!”
王后娘娘却道:“不,商镛,你要去,你要离开这座像笼子一样的王宫,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旦你得到自由,这些荣华富贵都算不得什么。”
三王子洛商镛还想要反驳,但王后没有给他机会,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一个更好的借口留在母后身边,母后便让影暗卫准备好了他的所有东西,匆匆将他送去宝华山。
临别的时候,已经进入腊月,天气非常冷,母后因为身体不好,连房门几乎都不出了,就算在放了好几个火盆的寝殿里,也围着很厚的衣服。
母后将他叫到跟前,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拍拍他的后背,笑着道:“以后要照顾好自己,要记得母后永远爱你。”
小孩子有时候的感觉很敏锐,洛商镛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很不想离开。但王后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愿走也要赶他走。从此,再也没见过,从此,天人永隔。
所有认识或者听说过路夜白的人都说这是个无所不能的厉害人物,可不论什么人,都有他的不为人所道的遗憾,未能在自己母亲最后的日子里陪在她的身边是他最大的遗憾。而那个在顷刻间几乎失去所有,只剩下自己的小小孩童,从此也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那一年的那一段时间,是他这么多年的一个心结。而此刻,柳杨一句安慰的话语,让路夜白心里藏着的那一段时间的小小孩童突然得到了慰藉,在那个角落忽然有光照到孩子的头上,有些刺眼,但很诱人。
路夜白也红了眼睛:“谢谢你,这么多年第一次跟我说这样的话,我那时真的很需要听到这样的话。”
柳杨更紧的抱住他道:“你真的特别厉害,母后如果知道你现在的模样,一定会很高兴,一定会为有你这样的儿子骄傲。”
路夜白道:“我也为能遇到你而感到幸运。”
这件事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柳杨与路夜白相拥而坐,脑子里飞快的转着,想着这件事到墨菊这里几乎算是断了线索,该怎么样将这件事查清楚呢?该从哪里入手呢?这一切都需要留在王宫里,查起来才会更方便。而要留在王宫,就要先想办法让宣武帝留住路夜白。
这件事很快得到了解决。柳杨正动脑筋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整齐划一但沉重的脚步声。这个声音就算她对军事不太懂,可也能听的出来,这是军队许多士兵小跑的声音。
在王宫里能调动的了军队的不作他想,只能是宣武帝。柳杨担忧的抬头看路夜白——难道是宣武帝知道他们原计划今晚要离开?
路夜白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但他不像柳杨那样担忧,给柳杨一个安抚的眼神,先将她放在床上,小声道:“别担心,我出去看看。”
柳杨连连点头。
路夜白到门口打开门,柳杨探头借着月光看到外面果然是已经列好队,站在寝殿门口,手握长矛的士兵。路夜白到门口也没关门,而是直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领头的将领正对门口,见到路夜白便上前行礼:“末将参见敬王殿下!”
路夜白点头,没再说什么。但这位将领这段时间都是路夜白的手下,所以对他的性格算是知道——敬王殿下不是话多的人,平时也不喜欢同样的话重复那么多遍。所以,行过礼后,将领道:“回殿下的话,末将奉了王命在这里听候殿下差遣!”
路夜白看着站着一动不动的士兵,勾了下唇角道:“听候差遣?我看倒像看管犯人。”
将领赶紧道:“末将不敢!”
路夜白道:“我能面见王上吗?”
将领犹豫道:“这?”
路夜白看着他没说话。
将领犹豫过后,好像是不说不行了:“殿下,实不相瞒,王上给末将下的命是在这里等殿下想清楚再带殿下去面圣。”
想清楚?这个说法倒是够委婉。
将领意思已经很清楚,再说别的也没有什么用,于是行礼道:“殿下,末将们还有这一帮兄弟们都仰慕殿下武功超群,所以也并不想与殿下为难,更不是殿下的对手。所以,还请殿下手下留情,别让兄弟们掉脑袋。”
路夜白什么都没再说,回头进门关门。
柳杨坐在床上看路夜白神色不太好的回来,待他到跟前了,小声道:“别生气了,咱们现在需要留在王宫,这下正好。”
路夜白道:“我不喜欢别人胁迫。”就算是大月朝的王上,他的亲生父亲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