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交换条件,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时桑自昏暗天光中抬起头来,眼中波光灼灼燃烧,窗外,任先生派来的手下阿贵胸口汩汩冒着血,蜿蜒流了一地。
来人松了一口气:“你终究是没有杀死我,终究是相信了我。”
垂覆过眼的刘海倏地被剥开,暮色漫过高墙房檐,四角明亮琉璃灯下,院前那棵石榴树花繁叶茂,投下来片片阴影,时桑的左手在右手腕间那块恍若胎记的血斑上缓缓抚过,眼前影影幢幢便显现出任先生跳下池塘救得自己的欣喜模样还有她日渐长大,嫌腕间那块青斑碍了美观,是他亲自挽过她,给她瞧长袖遮掩下自己那同样形状的胎记。
——“这是青蚨痣,向来是父传女、母传子,我是打娘胎里便带来,而你现在也有。”
他只淡淡说了一句,她眼中沮丧的光便瞬时转换,没想到无心之失竟成为她与任先生之间从此血脉相连,阻隔不开的印记。
终添了欢喜。
但十年来,她始终没有忘记。那一日,正是观音圣诞,茶铺里放假一日,母亲带着姐姐去龙隐寺还愿,父亲进货,她独自留在家,而后父亲归来在卧房轻唤她,她却有心逗他开心,蹑步藏于父母卧房的门扇后,甚至能猜想到父亲走出房被她大吓一跳后故意的嗔怪就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
但她却再没有机会从背后攀上他的脖子——她躲在门扇后亲眼看见有人在父亲脖子上探了下脉搏,而后扬长而去。
四下寂静后,她走过去,发现父亲已经阖了眼睛,手里尚拿着她日夜企盼的小木手枪,却再不能和她一起玩警察抓大盗的游戏,也再不能任她指着心口“啪”的大叫“你完蛋啦”后还能睁眼醒过来刮她的鼻梁,唤她小坏蛋。
她并不是没有对自己父亲的死产生过怀疑,甚至机敏如她,也早知道躲在石榴树上的童安并非是去偷摘石榴——那棵石榴是千叶石榴,芳华再盛,也只开花不结果,又怎会引来落地时毫尘不染的童安觊觎?
所以她干脆叉着腰告诉他,她发现了他,这样做或许太过冒险,如果他真是凶手,那么她便是亲自将自己送到他的枪口下,她也不知道八岁的自己怎么就积攒下那股勇气,当她看着少年终究转身离开时终于放下一块大石,以为为家人的安全赢得了更多时间,却不料正准备小心叫起因为守夜而终日未歇躺在屋内休息的母亲与姐姐,却发现那横梁之上裙摆飘飘,世间尚存的血缘至亲竟也永远离开了自己。
静若安生。
这血海深仇,叫她如何忘记?
但她并不知晓为何会有人加害自己的父亲,时家生意虽大,父亲却待人谦和,生意场上鲜有树敌,而按照白日来的那位自称父亲故友的老白的说法,竟是父亲在外救济了任先生喜欢的一个戏子,任先生误会他横刀夺爱,便下了毒手。
十年来,她待在任先生的身边,也能想到这必是他的脾气,喜欢的总不会让别人夺去。此时有风起,时桑裸露在外的臂膀上起了一片红疙瘩,仿佛要借此来保持她此时的清醒。
民国二十年,桂系整党肃清,任先生虽得人保全,却也元气大伤,每日倒落得清闲,不是出入平乐戏院就是邀角儿到府里摆戏台,总爱反扮旦角逗时桑开心,时桑见他扮女子惟妙惟肖,脸上始终挂着笑,一日任先生在后台换妆,她捧了时令新茶正准备给他清喉润嗓,却听见包间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任先生,正是您的纵容,她才平安无事多活了十年。”
时桑心里一咯噔,不知道童安口中所说“他”或“她”是谁,险些将手中茶案摔将出去,好不易稳住心神,又听见任先生悠悠开口:“当年我见时桑年纪小,才不想双手再添血腥,没想到她到底是欺上我头上来了,最近更是瞒着我做了许多事,我们不能再任由她胡闹下去!”
那是任先生孤注一掷时惯用的口气,当年救自己时他也是这样对那个兵士说的,可没想到多年后他竟也用这种决绝的口气要来解决自己。前后事情串联起来,竟似浑圆的珠胎,泛着凄泠泠的光,横亘在自己心中,肆意地生长。
所以那日之后老白再约见她并要求她演一场戏引任先生入瓮时,时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不管老白“绑架”她是否真的能让任先生孤身前来营救自己,也不管他“绑架”她时用了多么蹩脚的桥段是否会引任先生生疑,一人安身置于事先安排的暗室中恍然记起当年她初进任府时在宽阔绵软的床榻之上陷于惶恐不安,一个人不敢入睡,是任先生怀抱着她,轻声哼唱着儿歌哄她入睡,幼年时的她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只觉得他的怀抱温暖,倒心安蜷于他的臂弯里,醒来时更是大胆好奇地摸他的脸,他也总是假眯着眼任她胡闹,待她越发长大闻惯了童安身上的血腥味而见他分毫未沾,又亲眼见他对跟在身边十多年却生了异心的手下也毫不留情时,她才越发感到他对自己,其实是近乎于讨好。
其时窗扇吱呀一声滑了开去,童安已经潜到了暗室内,一边示意她放心一边替她松开束手的绳索,他来得急,衣裳未曾换过,袖口亦湮了褐色的斑块,时桑知他定是刚从外地执行完任务就赶来,贪恋地将他身上杂糅的气息一丝丝吸进鼻子里,而就在他欣喜地解开绳索准备迎接她一贯开心的拥抱时,却听见似有子弹穿过硬物,飞入身体的声音。
“如此,你便不再欠我的了。”童安的脸在时桑眼前无限放大,她俯在他急速倒下去的身体旁又轻轻说了句什么,只见童安的嘴边流出红色的液体,嘴边竟隐隐挂了笑。
那么多次将他的胸口作为靶心来练习的示范,终于成了真。
用他赠给自己的镀银手枪,那么准确地朝着他的心口将子弹打了出去。
而后老白拍着手从密室中出来,砸吧着嘴摇头感叹:“任先生视如股肱的手下竟这般轻易就被解决掉,”他眼中有藏不住的得意,“桑儿,你可厉害,走,我们这就为你家人报仇雪恨!”
时桑没有说话,跟着他一同走出暗室。
门关上的瞬间,她回转头来,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童安,心隐隐作痛,那个自认为能托付终生,对自己言爱的男子,怕是永远回不来了。
时桑终于又见到了他。
那个她唤了十年“父亲”、叱咤湖广的任先生。
他有过两任妻子,都于数十年前死于沉疾,传说他有一个儿子,却未有人亲见,外界只知他将全部心血都给予了一个外姓女孩,十年来酒色不沾,赌毒不碰,为她请名医名师,送她入最好的学校,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派人守卫着她,一切开销用度和旧时王府的格格无异。
他手上犯下人命官司无数,却无人敢提起;他敢当面掀日本人的酒桌,不买日本人的帐;有评论赞他虽然是商人,且涉黑涉暴,却是个热血汉子,而他近年来多少流露出金盆洗手之意,外界甚为惋惜,竟将他与桂系军阀头子李氏白氏相比,盛传就是哪怕再过三十年,这湖广两地,也再出不了什么英雄人物能将他比下去。
但时桑在穿廊下走过,远远望见他坐在紫檀木桌旁,却是双鬓生了华发,焦虑不安地失了往日体度。
他是老了啊,真老了。
老到糊涂得竟真为了她而孤身犯险。
她的身边没有童安,他便瞬间知晓了一切。
是这个十年来吃他用他在他膝下承欢的女儿通了外人将他出卖!
时桑自始至终都知道,任先生是一个骄傲的人,所以他坐在那儿不说话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淡淡地说了句:“你若要拿走我的命,便拿走吧,毕竟是我欠你的。”
她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那颊上咸咸的湿湿的到底是什么?难道是吃早餐时未把盐粒擦尽?
她抽了抽鼻子,十年来,她待在他身边又何尝没有沾染他的骄傲与坏脾气,他既不解释那么她便以自己心中所想认定真相,只见她拔枪出来正准备扣动扳机时被披染着一身胭脂香气怒气冲冲走过来的人打断:“你怎么可以死在他人的手上?”
来人是个女子,时桑皱了皱眉,她身上不知擦了什么香,竟是甜腻得让人发懵,细眼一瞧,方才想起此时坐在锦墩上与任先生面对面的竟是霍司令的三姨太:“哈哈,任程远,你竟也有今天!”
任先生脸上有诧异的光闪过:“婉碧,果真是你?你十多年前投江没死?”
“哼,在你死之前,我绝不敢比你早死半刻。”她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时桑恍然想起,照这房间的摆设,也确实是三姨太的幽兰小馆,当日老白虽然是以做戏要演得真切为由将她蒙着眼请到这里来,但她之前耍小性儿曾跟踪童安一行潜入这里,此时又见着三姨太本人,一切便了然于心。
“你当日拒绝我,我心灰意冷之际跳了漓水,以为只要不活在世上便不会再对你牵挂半分,可天可怜见,霍司令救下我,安慰我,又真心实意娶我过门,给我衣食无忧,我本以为终于得忘前尘,安心做他的姨太太便好,可那日漓水冰冷刺骨,虽没有要我的命却让我终生不育,这么多年来他虽对我好,我却时常活在不安与自责中,若不是你,我肯定不会这么难受,但今日却让你的亲生女儿杀得你的亲生儿子,于我来说,真是莫大的欣慰!”
她话音未落,时桑便豁然转身:“你说什么?什么亲生女儿杀了亲生儿子?”
“哈哈,你还不知道?”三姨太的眼飞快在老白脸上划过,“当日老白本是奉了我的命要去劫持你来要挟任程远,凭什么?凭什么你一个屁大的孩子就能得到那么多的关怀,当年却不肯分一点给我?后来老白技不如人,反被你持枪所制,却见着了你右手腕上那块胎记——与任程远腕上那块一模一样,原来你有任家的胎记啊,你是他任程远的女儿啊,所以他对你才比对任何一个人都好,所以老白当即圆了一个谎给你,你也不想想,为报大仇,我早将所有细节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当然知道时俱进的字叫永德,可惜啊,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竟替别人养了多年的女儿,而想必你也不知道,童安是他任程远的儿子,你的亲生哥哥。”
“你胡说!”如此说来,她竟爱上了自己的哥哥这么多年,而且还亲手杀死了他?“我是爹娘的亲生女儿,我只不过是认任先生当养父,你胡说,童安不是我哥哥!”
“不是?哈哈,那么你是否有印象,当日你的母亲只对你姐姐好,有什么好玩意也是先给你姐姐?想必她也为自己失贞于人而后悔吧,所以才对你不冷不淡,因为——你根本不是她心甘情愿得来的孩子!”三姨太已落癫狂,她今日大仇得报好不高兴,而老白则像是为了渲染气氛在旁补充道:“不错,当日你全家都是为我所杀!并不是因为桃色事件,要怪也只怪你那倒霉父亲撞破了霍司令贩卖烟土,又大胆和任先生提起,可笑一介龙首竟也听了你父亲的话,不卖司令面子,偏偏吩咐各码头不准起卸我们的货,断了我们的发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