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他是谁呢,救得寒涛回来便是。素碧轻轻走过去,拿了一条毯子替他披上。
他惊醒,不敢看她的眼。
素碧脸上有温暖的笑意,往日嫌隙都随风而去了,她知他对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手伸出去握着他的手,再没有松开。
很多年后。
记不得多少年了,女儿长大,还成了家,连外孙儿都蹦跶着带了可意的姑娘回家一起叫外公外婆,素碧与白寒涛老来浪漫,在结婚纪念日当天携手走进电影院,经理年纪轻轻,见到他二人十指相扣,恩爱非常,这般年纪仍还有心来赶新鲜,眼中满是羡慕之情,又不免多了几分尊重,便做顺水人情,将影院最好的位置调予他们。
素碧坐在白寒涛身旁昏昏欲睡,心里念叨着人老了不中用了却仍然撑力与爱人一起观看那黑白屏幕,真似一场电影啊,往事一幕幕地翻过去。到底还恨不恨张克明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么多年来他愈加发达,却终生未娶。此时镜头突然定格,一个穿着白西装的男子拄着杨木拐杖坐在梨花木椅上闲闲地喝茶,旁边传来观众的细语。
“那个沈生,四十多年前还是名不见经传的龙套呢,演技不错可是没人捧,后来不知怎样的际遇就得到了大亨唐氏的力捧,而今六十多岁仍然宝刀未老,平生最爱饰演两面三刀、挑拨离间的白脸角色,荧屏里不知拆散了多少佳偶,惹下了多少事端,生活中心却极良善,一生薪酬大多捐助流浪儿童和各地灾民……”
猛的一个激灵,素碧恍然记起四十多年前这个男子对自己说——“克明兄的为人真是无出其右啊!”
怪不得,怪不得事后二人一道去谢穆先生搭救之恩时却得到穆先生的否定,说前段期间一直在香港并不知道发生了如此变故,当然也就不是自己说的情,那那个人又是谁?这成为横亘在二人心中四十年的谜——却原来是张克明暗中伸了援手,且为了让她不会因他曾经的付出而心生愧疚,毅然决然地与白寒涛奔赴一场再没有旁人阻挠的爱,还请了专业人士来上演一场戏份共同完成那些言语不能成全的谎言。
这样,他做了奸佞小人,她便会走得干脆彻底。
哪怕,哪怕是付出四十多年来两人不通声息、形同陌路的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这时电影接近尾声,白寒涛凑过头来,紧紧地将素碧的手握在掌里:“待会我们还有什么节目?”
“我想去看看克明。”
时光澄清了四十多年的误会,一颗泪圈在素碧的眼眶,久未落下。
如果童安还记得他与时桑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他或许会想到自己翻墙去时家内院躲在石榴树上被她发现,然后叉着腰大咧咧地向他喝道:“好大胆子的小贼,如果不想我告诉娘亲你来偷石榴,快点去给我摘些未****的桂花来泡茶!”
石榴树红彤彤的花叶遮挡住她的脸,他却听见她明净欢快的声音在树下盛意绽放,童安正纳罕一路小心谨慎,刚才更是四下检视,一个人影也没有,这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纳罕归纳罕,自己就是站在别人家的树上,只好听话地从石榴树上一跃而下。
他落地极轻,裤脚上没有沾上半点尘埃,看着她走过来笑眯眯地望着自己,顿觉一股清沥沥的茶叶清香弥散在四周:“要正阳街古井旁的那株丹桂初蕊泡制的桂花茶才好喝,记得啊……”
时家经营桂林城最大的茶叶店,而时桑的父亲时俱进于几日前在家中猝死,留下一爿店铺予孤儿寡母,童安看着时桑头上戴着的白色小花竟鬼使神差地答应,待终于从两里地外的正阳街将一掊新鲜桂花苞捧回时才发现她伏在地上哭泣,那白色绫布自房梁垂下,而想必是因悲痛欲绝自尽的时桑的母亲与姐姐被街坊解下来,黑洞双眼圆睁睁刮开,极不甘心,他一个踉跄险些将怀中的花瓣撒出,心里暗道“终究是晚了别人一步。”倒是时桑看见他若救星,眼中闪过零星亮光,用一种决绝的姿势抢过他怀中的桂花:“快拿出来,别捂坏了!”
这也许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在尚且八岁且家人全亡的情况下仍有这般明媚的眼神,待再次遇见她,她已是任先生收养的小女儿,于浩荡人群中灿若掌珠,看见他便笑嘻嘻问这是哪位大哥哥,我怎么从没有见过?任先生亲自抱她于膝头,喂她吃金卉斋的蜜饯,看她噗地将籽吐向远处的八角玛瑙痰盂,吐中便拍手大笑,眼中满是怜爱宠溺,说像她现在这般懵懂无知反倒最好,接着便将她亲手交付予他,语气郑重,说:“从今儿起,便让她跟着你。”
“为我扫清乱石蒺藜!”
夜愈发深,月色也愈发清亮,时桑虽得任先生刊报声明,日后财产将全部予她继承,却仍甘心独守一爿茶叶铺,每日在茶香氤氲中度过,看着门前时不时晃悠而过的陌生面孔,知道那是他派来保护自己的手下,心中便泛起一丝暖意,想起多年前于孤儿院里的众多伙伴中被他抱起,说你以后便是我的女儿,引起伙伴的惊羡及记者手中接连不断砰砰的镁灯炸响,次日便登上八桂报的头版,述“湖广船运龙头任先生于昨日收养孤女一名”云云,有下人在早餐时扯她袖子,说小姐不如改姓任?倒是任先生丢开报纸摆了摆手:“时桑你不必管这些,你仍是时家的女儿,唤我干爹便好。”
只这一句,便使她心甘情愿叫他父亲。
任先生是旗人,有高大的体格和与岭南诸族格格不入的京腔,坊间都知他掌握着湖广两地的船运命脉,对人却总谦让三分,闲暇时最爱唱几票或者与平乐戏院的师傅学几身把式,但唯有知根底的人才知道他实则是湖广三大帮派之首,做着密不透风的买卖,连桂系军阀李氏与白氏都要看他三分薄面,时桑第一次知晓他的背后身份乃是在进入任府后的第二年,那一次有兵士闯进平乐戏院砸场,欺负了名角儿小燕飞,戏院的周老板找到他,他只给临桂方面打了一个电话,当天下午便有宪兵押着闹事的主儿到面前请罪,任先生做事并不避讳,要留下那人的一只右手,其时时桑正从外游玩回来给他请安,开门的当口便遇见那兵士暗藏的匕首横在自己脖颈间,隐约有血沁出,任先生叱咤湖广多年,从未为谁吃软,却任他一路将她挟持到了后花园的池边,时桑相当镇静,不哭不闹,任先生一口应承下来人的要求终于迅速出手,时桑却因此失足掉进了池塘,他亲自跳下水救下她后直叫着真是我的好女儿,而时桑也仅仅是感觉脖颈间有微微的疼便昏沉沉睡过去,但过后梳洗,发现一块飞溅的血迹恍若烙了青斑留在右手腕上再难除去,便索性请任先生叫最好的手下来。
学习武艺,学习防身的本事。
便与童安成为名义上的师徒。
想起这些的时候,时桑又添了一壶新茶,坐在院中把玩一把镀银手枪,其间月下树影婆娑跳了一下——她含笑起身,右手探进怀中,左手作枪状回转,指尖刚好对上突然近得身来的男子胸膛,然后抬起下巴夸张地笑起来——“啪,童安你完蛋了!”
数月不见,时桑愈发机敏,甚至连童安自己走近,也未发现她竟察觉,本想给她一个惊喜,却不料反被她吓了一跳,他抓起她的手,替她拂开额前浓密的刘海儿,轻轻地在她耳边吹着气:“任先生在附近安排的人怕是没有用了,他们不知要保护的人竟比自己还强过千万倍。”
她听他赞扬的话心里却不是滋味:“又哪里需要什么保护,不过是父亲兀自担忧了,自从那年差点在他面前犯险,他便是对我担了极大的心,其实我早就该在多年前就随父母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又何必要等到现在生不如死?”她说着胸口便剧烈起伏,猛地咳起嗽来,童安才蓦然明白她并非什么都忘记了,而她在任先生面前的温顺单纯不过是怕他担心——她那年掉进池中肺部积水,饶是请了各家名医都无济于事,不可以吃面食,不可以大声说话,甚至连以前那样明媚地笑都不可以。任先生说得对,像她以前那般懵懂无知倒好,却见她用头抵着他的胸膛,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心型的珐琅嵌金丝小瓶,未等他同意,兀自替他挂在胸前,然后拍手道:“从此这小瓶便代我看管着你,不许你跟着别的女子跑了。”语气热烈而霸道,饱含她少有的柔情蜜意。
他知道她是在揶揄自己为了完成任先生交待的任务而刻意接近桂林驻军司令霍启标的三姨太,可那都是阿姨辈的人了,他笑笑,惯常地没有反驳她,胸前的珐琅小瓶散发着清甜香气,时桑的头刚好枕着它,压在他的心口上,随着她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撞上来。
“童安……”沉默了很久,时桑喃喃,双眼已发困涩,恋恋不舍地抓着他的手,沉沉地在他怀中睡过去。
“我在,我在……”他握着她的手,心柔软到尘埃,偶尔的一声咳嗽也让他不安,本以为长久的夜又倏忽间过去了。
那不过是个寻常白日,时桑独自祭拜完父母后便从大青山往茶叶铺走,远远地看见几个人神色紧张地跟在身后便知道那些人是谁,轻轻地笑着人群中却乍然起了骚动,跟在身后的保镖也只注意到她脸上闪过一丝不安的神色,但转瞬又恢复常态,只不过进入茶叶铺时却见她落落大方地冲一个男子浅笑道:“王先生好久没来我这买货,想必要陈年的观音王才能对得住你的胃口。”
甫一进门,那男子便拔枪,笑道“任先生的女儿果真是好样的,处变不惊,极好的胆色。”
“先生谬赞。”时桑不顾身后被枪顶着,脸上竟有玩笑意味,转过身去泡了一壶花茶,就在送杯递盏的当下,猛地一旋腿,踢掉了来人手上的枪,右手里一把银枪明晃晃,“你知我为何不叫他们知道?”她对上他的眼,“并不是我没有机会,而只是想借你的手来试试我的本事到底有多少。”
好快的身手,也是个好骄傲的人!来人也沉着,瞥眼一瞧她持枪的手,脸上霎时出现一片光彩,“永德有你这样的女儿,大仇得报不远矣!”
“你说什么?”时桑按在扳机上的手迟疑了一下——永德是时桑父亲时俱进的字,时桑已是多年未听见这个词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人究竟是谁?
他来人看出她眼底的疑惑,略一沉吟:“你是否知道当年你父亲是为何而死?他并非死于沉疴,而乃死于奸人之手,你母亲与妹妹也并非引颈自杀,乃是先被人投以一种细如毫毛的针,上面淬了曼陀罗毒……”
时桑蓦地睁大双眼,有一刻她分明是相信了,那些掩埋了十年的记忆又倏忽回到了胸腔中,鼓着风,拉扯着她的心脏,是谁指使害死了她的父亲,又心有不甘地杀害了她的母亲与姐姐?良久,一声锐响,她扣动扳机,终于有人应声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