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要瞒着自己。
内侍们一时远观也觉着新鲜,全然没有注意她已醒来,赶紧跪下请罪:“长帝姬饶命,姐姐们只是去乞巧,才去了一小会儿……”
一小会儿?是啊,也就打了一个盹,却想起十多年前的往事……
“我去!姐姐,我代你去死!”
话一出口,众人哑然。
无论是对永安还是锦宁,凝言都爱得那么深,所以她打算易容成锦宁的模样,代她受过。
但是流光却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你们谁都不用去,我去!”
暮色惹下的祸事,当然是她来承担。
想起来命运一说何其奇妙,蕴醇帝下令禁一切异术,可曾想到将来掌权的她其实是就是异术修为最高的流光呢;而暮色当年的那则预言似乎真的得到了验证——锦宁杀死永征,又让永安心甘情愿放弃闻廉王朝复辟的机会,正是应了她必将令闻廉王朝亡朝的天相。
十余年了,他们还好么?心心念念着的暮色呢?流光不禁掐指一算,内侍们偷眼瞥见纷纷惶惑——这等占卜的动作不是早就禁了吗?可流光并不在意,这世上也唯有当日在殿上的暮色才能认出她来了吧。
因为虽然音容相貌俱变,但眼里的情意缱绻,唯有爱他至深的她才会有。
他一定以为自己还恨着他,所以当日在殿上欲言又止。而她后来也曾违背“相者不能自相”的师训算了一卦,才知道当日天相分明表明自己才是引发闻廉王朝灭亡之人,暮色当初做出那样的预言,并非受大皇子威逼利诱,而只是为了保护她。
她摩挲着那块云纹玉佩,想起刚才算得他如今隐匿于天峨山,又想起当日自己与他共隐山林的誓言——如今即使得享世间万般宠爱,极致富贵,又能有多么庆幸呢?
如果哪日身躯尽灭,能得一缕幽魂回寰于天地,她必使了异术,去寻他。
然而相者不能自相,否则必受天谴,只是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的是,这惩罚于自己身上,竟是不老不死。
于是,她闭上眼。
韶光已逝。
韶光仍续。
九月的北平,已渐渐地显凉了,黄沙刮起,整条整条的胡同不多时便会铺满枯凉的黄叶。
白府在京城到底算有家底的人家,靠着大栅栏,地处皇城根儿,论祖上,也还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门户,近些年来虽没落了,可好歹在外面还撑着诺大一份产业。这些日子,离十月初一寒阴节还差好些天,府里却已经忙碌开来。
置备食物,单是糕点,就从金兰斋、五味坊买来十多盒红油纸包着的桂花糕、菊花糕,还有又甜又脆、粘着绿色蜡纸叶子的糖瓜;又请来了京里有名的师傅裁剪好备烧的五色纸,平常人看了只觉得是门面功夫,却不知道满人对过世的长辈极为孝敬,这与清明、中元并称三大鬼节的寒阴节在京城宅院里过起来最为隆重。
寒阴节这天,作为长媳,素碧早早地起来,身上衣物越发地显得单薄。
虽然觉察出少爷对少夫人的态度不胜从前,可是因她平日对下人体恤和善,所以明明少爷下了令不准她碰触祭祀的一干物什,主管家务的小双还是不忍心将少爷的命令对她提及,预备了纸香元宝供她使用。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素碧刚点了三根香准备拜祭去世的家翁时,手便被一双大手生生攥着拖离了大堂,香灰灼了手,留下点点斑迹。
“小双!”白寒涛怒吼道,“是谁让她祭拜老爷的?”家里人都慌了神,从未见少爷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而且竟还是对少奶奶,一干人等只嗫喏着不敢吱声,满满地跪了一屋子。
“你倒是好,好大的牌子……”他明显生了气,竟然把外边说给暗娼门子的话用来骂她,素碧原本忍着的泪就那么大颗大颗地流下来,砸在地上,碎在心里。
再也忍不住,掩了面夺路逃去。
他本不是这样的。
素碧的娘家是江南有名的粮户顾家,与京城白府门当户对,加上两家来往甚密,是为世交,又独有这两个孩子,三年前便请人做了媒,结了亲。
白寒涛对她的情意全写在脸上,记得她爱吃甜碗子,便在冬天就着人从后山玉湖挖来冰块,藏在地窖里;又因她进门三年来未有所出,他特地去求了石榴状的血核桃,赠给她日夜佩戴,皆因石榴意味着“多子多福”。
这一切全都在一年前顾父去世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道是何时候,白寒涛开始留宿勾栏,日夜笙歌,素碧不知道发生了何种变故,只道他逢场作戏,却没想到他竟然吩咐在书房另辟了卧房,除了吃饭时与她故作亲热出现在老太太面前,其余时间连说话的机会都不再给她。
莫不是他与那些男子一样,只因为自己娘家衰败了就不再多给自己一份正眼相待?
又或者是他在外面有了人?
听丫鬟愤愤不平地替她抱不屈时,素碧才知道白寒涛果真是在外面有了人,那四美楼里当红的角儿“小飞燕”,听说本也是官家的女儿,名唤秦雪禾。甚至于未成亲时,与白寒涛就是青梅竹马,曾许下了海誓山盟,不想新旧政权交替,她父亲被罢了官职,告假还乡,顺道也将她带离了京城,而白寒涛也奉命娶了世家门当户对的女子顾素碧,待无意间应酬时发现雪禾辗转进了戏楼,便执意要将她娶进家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并不是他变了心,而是自己根本就不在他的心上。
看见她酷似自己的面庞与神色,素碧才蓦然明白他初时对自己的好不过是对那女子的思念。待再遇那女子,当然是迫不及待重新将爱全部给予她。
那样恶劣地对自己,不过是人之常情。
他既然可以因念着那女子给自己恩泽,当然也可以因为她的再次出现而与自己形同陌人,素碧这样想着,心里忽然呼出了好大一口气。
他要娶,便随他罢。
再说那秦雪禾也真好相处,见着她总是姐妹相称,素碧放下心来:不管她是真心或假意,只要寒涛不再因为这个给自己眼色看,便梦寐以求。
但暂时得来的宁静却被雪禾有孕的消息打破了。
全府上下百来号人都围着新夫人转,从早到晚殷勤地伺候着,丫鬟们忙碌地进出倒茶端果,小厮们成天地出外寻珍奇玩意讨新主子开心,甚至连娘家顾府派人送来应季新米也被白寒涛指使着先送到春来园给二夫人尝鲜。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古训素碧无从辩驳。
终究是捱不过,这一天天光渐好,素碧带上一幅堆绣与五蝠莲子锁,去春来园看望雪禾。
春寒未卸,迎春花却早已抽蕊吐香,几个丫鬟婆子在院内打扫,素碧进屋时正瞧见白寒涛在雪禾身边喂酸果,本是语笑嫣嫣一派暖意,却陡然变了脸色,素碧一愕,心下不免怆然,从几时起,他白寒涛见着自己就是如此这般凶神恶煞?倒是雪禾好客气,忙吩咐下人将她的礼物接了过去。
“好漂亮的绣品,竟是用头发绣的啊?”
雪禾慵懒地靠在白寒涛身上,撒娇似地抚着那百花五彩紫蝠纹,素碧笑笑不说话,那发绣本是熬花了眼用梳落的青丝为自己绣的,以求为白府传承香火,没想到却是“年来年去年年忙,为他人做嫁衣裳”。看着锦被下雪禾隆起的腹部,素碧正胡思乱想之时,小双已在门外有请白寒涛:“少爷,上海来的穆先生已经到了府里。”
娇巧的雪禾赶忙摆手:“你去吧,我与素碧姐姐聊聊。”
白寒涛仔细替雪禾掖好被角,准备离开,抬头对上素碧满是期盼的眼,脸上挂满的笑,倏然隐去,而后一挥袖,消失在春来园。
素碧忙不迭倒退了两步,险些绊倒。
素碧没想到从灵隐寺还愿回来能重遇张克明,她在家乡读师专时他是代课老师,没有别的师长的尊重模样,年纪相差又不大,便和学生们打得一片火热。
仍然是立领中山装,满身的书卷气,可一进白府就自找了位子坐下,嚷嚷着要喝茶,素碧没想到他不做学问,却到北平与白府做起了茶叶生意来,台面上讲着往来见闻,又没所谓地拉着素碧待叙师生之情,倒是把素碧羞得心中泛酸,寻了借口要回房休息,只听见他大大咧咧地笑起来。
“几年没见,素碧倒是懂得害羞了呢。”
她无心去听,只怕白寒涛脸上挂不住,又无端生了嫌隙,白寒涛却老大不在乎,只打着哈哈应付着张克明,说着克明兄不如在府内多住几日,觥筹交错间横冲直撞跑过来一个丫鬟,叫着大事不好,二夫人小产啦。
素碧一懵,顾不上避嫌,敛了裙角往春来园跑,台阶湿滑,一个趔趄便将额头磕破,再没有知觉。
醒来的时候,举目无人,唯有随嫁丫鬟在一旁低泣。
桌上一纸休书。
丫鬟说从屋里搜出写着血字的小人并那用青丝下了蛊的堆绣,又照白寒涛的口气和她学了,说讨厌因妒成仇的女人,留在府里只会惹来是非,还说姑爷发现是她请了术士作法除掉雪禾肚中的孩子已愤怒地取了壁上的佩剑直言要杀她,幸亏被几个老仆拦住了。说着话替她擦着散发着沉沉檀香没有知觉的脸庞,大叫着小姐枉你对姨奶奶那么好,定是她栽赃陷害摆了你一道!
素碧躺在床上,瞳孔里透出空彻的光,还能解释什么呢?
秦雪禾夺了她丈夫的心,于是她伺机报复,杀了他们的孩子?
在鲜活的生命前,任凭怎样的解释都显得多余。
而在白府小住的张克明则赶来在白寒涛面前大声呵斥,看着他脸上鄙薄神色一点点加重,便再也不费口舌,一把抓住素碧大步流星走去。
“不属于你的东西,赖着是没用的!”
他恶狠狠地教训她,就像多年前拿着戒尺作势要打那些讨厌的男生让他们向女生赔礼道歉般。
最终忍不住,素碧还是朝那朱门望了一眼。
京城白府,想必是再也回不去了。
白驹过隙,倥偬又是两年。
夜晚起风,素碧拿了件天青色羽缎棉袍从厢房里走出来,远远地看见张克明的书房里漏出点淡黄色的光。
两年前,也是这样的气候,她却还是在京城白府。
彼时她怀上白寒涛的骨肉,本打算还愿后再细细告诉他,心想菩萨终于听见了自己的祷告,从此血脉相连,再难割断。奈何一愿得了,横生一报。她也不是穷于解释求他原谅之人,带着一纸休书回到江南,家里劝她打掉孩子再找户人家,她却是铁了心,非要生下这个孩子,到底是拗不过她,娘亲只看着她日渐隆起的肚子叹气,加上年底又吃了官司差点弄得倾家荡产,嘴上心里不知将白寒涛骂了多少次,多亏平时大大咧咧的张克明在背后出谋划策,又卖了面子,才解了外忧内患,且不顾闲言碎语把她接到省城,对外只说出嫁在外的妹妹带了外甥女在娘家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