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主过奖。”永安不敢得意,“都说枫蔚堂似真似幻,如遁云海,谁能料到原是在灯笼之中掺入了曼陀罗等毒花的粉末,自然乱人心神。”
面纱之上双眸潋滟,女子唇齿轻启:“并非我不想出借此物,只是此物乃本派传承,极为珍贵,我需问清楚殿下几个问题,殿下请务必老实回答。”
永安有些愕然,她原来,早算到自己此行是为宝器而来:“好。”
“殿下此行所救之人为何人?”
“她是当今丞相千金,闺名凝言。”他看见她那双琉璃般的瞳,轻轻吸了一口气,“当然,还有另外一人,名唤锦宁。”
“哦?”
“她是皇兄赠给我的舞姬,也是他请来的异术师,我来枫蔚堂之前曾看见她使用咒术。”再加上她得知他要夜闯枫蔚堂时的惊讶,便让他越发肯定她的身份。
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杀他,却没有动手。
而他也偏偏不揭穿她。
“若得此物,你如何去救这两人?”
“宝器驱毒挡煞,而锦宁亦可以不因毒害丞相千金而获罪,等凝言得救,我便携锦宁远走。”
“能让殿下夜闯枫蔚堂,又舍弃皇子身份甚至帝位的女子,在殿下心中必是万般珍爱。”
他负手而立,笑了笑算作回答。
“那丞相千金,吴凝言呢?”她挑眉正色道。
“我视她若掌珠,待她如亲妹妹。”
“从来都是?”
“自然。”永安想起幼时的凝言,想起未说出的承诺,那时本以为一生一世便只想对她一个人好,不料她回来心性大变,不再是自己喜欢的模样,心中刚萌发的爱意也湮灭在时空。
但是,毕竟太久了。
她忽然轻笑:“既然殿下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自当出借宝器,只是这宝器并非藏于堂中,而在堂外竹林的千尺寒潭里,殿下随我一道去取吧。”
一声呼哨,两匹青玉骢应声而至,她跃上马背,不再看他。
“——驾——”
清清凉凉的夜,染上竹叶清香。
永安看着女子策马驰骋,有刹那的恍惚,多少年前的暮春时分,也有个女子骑马驰骋,娇笑道:“安哥哥,你来追我啊!”
思绪绵绵软软拂将开去,却听见一声惊呼,原是她因马失惊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凝言,你没事吧!”他还耽于刚才的回忆中,情不自禁唤她凝言,一个跃身就落到她的坐骑上,替她拉住缰绳。
“我没事。”她下意识答道,又回过神来他并不是在叫自己,一时任马乱踱,再不说话。
而永安心里只挂念那寒潭在何处。
——不就是眼前这面偶尔有涟漪圈起的似镜湖泊?
她下马,结界,微阖眼,一颗蓝色冰珠缓缓从潭中滚动而出,放出玉色寒光。
待眉睫轻启,一块莹润剔透的宝玉已被她放入他的手心:“拿去救她吧。”
是一块云纹的玉佩,他来不及道谢,却有白练挥来,生生将那块宝玉抛向潭中:“小心有诈!”
一看,原是锦宁。
锦宁看着那女子,莫名熟悉,倒更不放心:“哼,什么劳什子宝器?永安我们走,她定是你皇兄派来害你的!”说着便扯过永安飞身离去,“我已救得她,你放心。”她轻轻道歉,“对不起,我其实……”
只得这刻相拥,无论他如何责怪自己,都无妨。
但她见他并无责怪之意,反将自己抱得更紧,心里松了一口气,唯余甜蜜泛在心尖。
而此时极快闪过一个黑色身影,锦宁心念回转:“永安,你且在城外五里亭等我,我办完事即刻与你会合。”
永安虽不解,听她话里不容置疑的语气,也只有点点头,道了声:“那你小心”。
锦宁转身随着那黑色身影在竹林中腾跃,不多时便追上因为身负女子而稍显迟钝的黑衣人。
而那黑衣人也循声顿住,回过头来。
“师妹,果真是你!”终于看清,那熟悉的面孔,当日,锦宁为取得永征的信任,利索地将剑刺向她,却取了偏离心脏的地方,造成假死的现象,只为她日后苏醒逃脱。
但师妹此刻右手快起快落,撕下一张面皮,让锦宁瞠目结舌——“师父!”
自己的师父,异术师流光不是早在多年前的那场争伐中就被其他异术师剿杀了吗?
“你呀,素来都疑虑颇深,和心上人一道离开多好,却偏偏要跟我过来。”流光叹了一口气,“当年我算得师门必将凋零,索性扮作新进来的小师妹,与你一道逃出去,机缘巧合下救得了被大皇子挟持的凝言,索性将她也收入门下,在枫蔚堂重振旗鼓。”
才有了枫蔚堂的声名远播。
“但你一心报仇,用她的生辰八字下了死咒,多亏我利用那块云纹玉佩在寒潭下了一个结界,才使得她不致被死咒威胁,却哪里想到这个傻丫头为了不让自己一直挂念着的永安为难,连性命攸关的宝器都拱手送他。”
流光右手一挥,掌心落了一块云纹玉佩:“但你刚才有没有仔细看,这块所谓能挡煞驱邪的宝器其实正是你沉湖时的襁褓之物?”——也正是因为这块玉佩,她才由丞相府的千金吴凝诺成为颠沛流离的异术师锦宁。
“但那预言本是假的,这块玉又怎会是你生来便衔有的呢?它是目连门的镇派之宝,暮色当年投奔大皇子造假预言,其实早是有愧,便将这块能护佑性命的玉佩放在你身上,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当日负伤离开,而不能安然逃脱的原因。我自问无法为他所做之事弥补什么,便只有尽其所有保护你们姐妹,为他赎罪。”
如果锦宁不追来,这便是缄口永生的秘密。
“我知道你固然憎恨父母当日将你沉湖,誓要夺回凝言有而你没有的一切,但当你知道真正的她早在十岁时就被掳去,比你也好不到哪的时候,你还提得起恨吗?”
锦宁愣在当下,看着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神色憔悴,脸色苍白伏于地上,恨意一点点被击碎——“凝言,是我,我是姐姐。”
十指紧握,牵扯不断的血脉亲情。
然而却有风声细微入耳。
这么快?风啸马嘶,无论是因自己杀害大皇子而尾随而至的队伍,还是大皇子早先就安排下的人,这都必将是一场激战。
“回枫蔚堂。”那里机关密布,结界重重,能抵得一时半会。
“师父,今日为避免伤害到永安哥哥,我早将枫蔚堂的机关、结界都关闭了。”凝言一脸歉疚,“不如我们冲出去揭发大皇子的阴谋,父亲现时受皇上信任,一定能让我们平安无事。”
“凝言,大皇子做的事再荒唐,能抵得过皇上痛失爱子的悲愤吗?而我的存在便是最大的欺君之罪,试问那人权势再大,又怎会为了我们而牺牲自己的前途?”锦宁扶起她,“凭我们的手段,我不信今日冲不出去!”
“真是胡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今日逃脱,来日呢?一个大皇子尚且如此,如果追究起你杀害大皇子、又‘挟持’二皇子的罪名,皇上怕是要倾国力来围剿你们!”流光心念回转,似已有对策。
“我去!”凝言拍脱锦宁的手,肃然道,“姐姐,我代你去死!”
众人都在围观。
围观昔日名满帝都的舞姬锦宁因涉嫌杀害大皇子,又毒害丞相千金而被斩决。
囚台上的女犯被黑布遮面,皇上亲自督斩,想起儿子丧于这女子手中便痛心疾首。
吴丞相想起女儿中咒差点身亡必定与这女子有关,也亲自要看这女子死于斩刀下。
台下,有两女一男骑马而过,似看热闹。
但就在黑布掀开,皇上下令斩的一刹那,有耀眼光亮刺痛了吴丞相的眼,不少人也禁不住低呼出声——人群中有幸见过郡主的都看出这被豢养于大皇子府的舞姬与她有七八分相似,而惊呼声刚落地,吴丞相再顾不上君臣之礼,直接跳上囚台,将女子紧紧护在身后,大叫着快解开枷锁,这是我的女儿你们谁敢杀她?
皇上料不到出了何等变故,一时愣在当下。
其时,即使是囚台下将恨意埋藏了近二十年的女子,亦能感到眼角的湿润,而囚台上吴丞相将手一挥,御林军倒戈相向,将矛头对向了皇上。
二十年来的隐忍,悉数在今天爆发。
他忍了那么久,如今大皇子暴毙,二皇子不知所踪,改弦易帜,自立为王,是最好的时机。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上天不薄,眼前的女子分明是当年沉湖本以为早已死去的大女儿。
因为她脖上那块莹润剔透刺痛他双眼的云纹玉佩,便是她身份的最好证明——当日她也是因为生来就衔有这块玉而被预言带有灭主之势才被下令沉湖。
他记得,他一直记得。
远远的,永安望见变故陡生,想上前去救下父皇,但最终却止住了——云照千百年来的规矩,但凡对于旧朝的帝王,新朝都是要优待的,他无需担心;况且答应了锦宁远走,便早把这帝都和整个王朝都抛在脑后了。只是——这囚台上的女子为何与锦宁这般相像?又被吴世观认作女儿?想起锦宁素来研习异术,一定是用异术造了个替身,又对吴世观下了什么咒,想想锦宁还真是机灵古怪,就似这身边凭空多出来的师妹一样。
他策马扬鞭,再无留念,丝毫没有注意到被吴丞相亲自护送上八宝璎珞车上的女子深深地,深深望了他一眼。
次年正月,吴世观称帝,国号扶申,年号蕴醇,封长女为威寿帝姬。
又在三月颁诏,禁一切异术、观相,问卜,凡有习者、涉者,斩立决。
那日,便是二十年前预言帝姬将亡国的异术师暮色被押于殿上,听候帝姬处置。
“儿啊,这厮就听你的处置!我千辛万苦找了他来,便是要为你报仇!”
群臣也闻而叩首:“帝姬圣裁!”
然而种种言语、神态之外,她却只看见暮色俯首请罪的谦卑身影,实在是老了啊,仿若暮雪夜岚,不知道他日夜占卜,有没有料到今日这般结局?
“放了他吧,父皇。”她看着他,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们刚建立新朝不久,百废待兴,不宜杀太多人。”说完并不顾暮色闻声惊讶地抬头想说些什么,便起身离开。
退下大殿,风贴着头发吹过,发出飕飕的声响,威盛帝姬的请安声将她的回忆拉了回来——“皇姊。”
对,她现在是新皇失散多年又寻回的长女,威寿帝姬。
当日本是抱了必死的念头有心要成全有情人,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如今倒成了新皇的长女,威寿帝姬。
她浅笑,礼数尽致。
蕴醇十二年,七夕夜,晴。
威寿帝姬在锦榻上枕着金丝绣引枕睡着了,几个宫女看她睡态安详,偷偷地向内侍使了眼色,便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昏昏欲睡的宁静中,脑海忽然闪过一些影像,威寿惊醒,目力所及,看见殿外的空旷地上,花枝颤颤,宫女们拿了瓜果供在案上,闭目祷告。
是了,今日七夕,“乞巧”一贯在民间宫廷盛行,皆为女子求上苍赐自己一段好姻缘,这些宫女服侍自己已有十多年,也该是出宫找个良人的年纪了,然而禁异术的诏令颁布以后,传承了多年的“乞巧”也被禁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