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毓
“生命不就如同一截新叶新花不肯依傍的老树么,只见苍凉和衰败,这样的枯枝,独自枯萎老去还能留有一点尊严。”
叫鸢尾的女子注定会有飘摇的命运,有惆怅如雾,横在去路上。
她给打量者的感觉,不是第一眼就能觉得的美,但是一见之下却使人难忘。难忘的不是她具体的形,而是某种氛。难于描述,易于感知。
下午三点出现在我的咖啡馆的人我猜测他们多半是闲的,闲的情致,闲的时间,包括这伤怀的女子。
她已经来三次了,三天里同样的时刻出现在同样的座位前,以致第四天同一时刻来到而她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竟然跟一对要坐那位置的男女说,那张桌子有人预订了。说出口的话叫我感觉到我对她的在意。
那天她没有来,第二天她也没有,后来的一周她依旧没踪影。我猜想我是有点多情了,她不会再来的了。
可下一周的一天,当下午三点钟楼梯被准时轻轻踩响的时刻,直觉告诉我是她来了。上来的人果真是她,我喜出望外,“嗨”地一声问候她。她也回应一声“嗨”,仿佛我们已经是熟人。
还要酒么?克罗娜?
不了,要咖啡吧,蓝山咖啡。她笑着,很明媚的样子。
“你可跟上次来时不一样了。我指的是你的状态。”话说出来我有点后悔,我不想给她有人在背后打量她琢磨她的印象。尽管事实是这样的。
“你要不忙坐下来一起喝一杯?我请客。”她看着我歪头笑。
“好啊!我正巴不得呢。不过我可以为你煮咖啡,这里煮咖啡没人能比得了我。”
咖啡的香气弥散在我们的谈话里。
“我离婚了,上周。”
我真想不到我们的谈话会以这样的句子开始,虽然离婚实在算不得稀奇事。
“因为我不能跟他生孩子,医生说,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我很吃惊,这次真的很吃惊。
“像我这样的人,打定主意跟人结婚实在不是容易的事。可你真的想不出当我决定结婚时我心里有多踏实,多欢喜!心里打定主意跟一个男人一生厮守,生儿育女,白头到老,过最平实的日子,拥有最实在的幸福。可是,晚了,我现在不能了。”
“你真想不到我有多灰心啊!你看一个女人打算收山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脚下没路了,就像一个人终于有鞋子穿的时候却没脚了。这还不够沮丧么?这是上天的惩罚吧?可惩罚也没用了,我反正是没有救了。我要的容器碎了,我的幸福、我的婚姻无家可归了。”
“也许,孩子,对一桩幸福婚姻并不是那么重要。”我努力找合适的词句来跟她说话。
“如果在从前,我肯定是这样想的。我不就是一直不想要孩子的么。所以他们到来的时候总是被我深怀恨意地谋杀掉。现在,我想要他们了,我想要他们回到我怀里,我想要儿女成群了,可他们却集体抛弃了我。”
“也许希望还是有的,现在医学那么发达,怎么着都可以有自己的孩子的。”我是想跟她说试管婴儿什么的,我看见她美而年轻,就想能有多大的为难事难得住她呢。而且,听她的语气,分明以前有过孕育的经历的。
“从前的爱,那些男人,他们都不会给我带来安定下来的感觉。他们的爱,像烟花,升起时璀璨夺目,光华毕现。但是它们的消逝则使黑暗更黑暗,寂静更寂静。我生命里的烟花之爱,一场接一场。年复一年,我想等我老了,老得没男人肯要的时候我就歇息了。可是,你看,我遇见了现在的男人,他使我心生了爱,犹如枯树开花,我忽然觉得我所有不能停歇的流浪都是为了跟他遇见,等他到来。可谁知道会是这样的啊?”
“是我跟他提出离婚的,他怎么都不明白,不明白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他气得要死,以为我忘不掉从前呢。这个傻瓜!我们以言语做利器,彼此伤害,他怎么都不会相信我跟他离婚仅仅是因为我无法再生孩子。”
“‘没有孩子我也珍惜你。’这话是他说的。但我却不会,那会随时提醒我,叫我看见往日,那些残缺的不堪闻问的时光。如果我进驻到婚姻这个容器里,我就需要孩子来填满这个容器里的巨大空旷。否则,生命不就如同一截新叶新花不肯依傍的老树么,只见苍凉和衰败,这样的枯枝,独自枯萎老去还能留有一点尊严。”
她的说法新鲜,但也有她自己的道理吧。
“现在,我就是那截老树枝,在自己的角落安静着,时光飘过它的枝柯,它安静着,悄然老去。”
我们面前的咖啡没来得及喝,凉了。我喊店员拿来新的咖啡豆,我说:“我要重新给你煮一杯热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