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冬天,三大娘家的驴带了崽子,三大娘怕驴累掉崽子,叫怀了孕的秋红抱着磨杆推磨,结果驴崽子保住了,秋红却劳累过度,流了产。
而这时三大爷也病倒在炕上,咳嗽,吐血,人已奄奄一息。
三大爷知道自己不行了,要给三大娘交代后事,三大娘制止他说:别说彪话,你还不到六十,想死阎王爷也不收你,你就好好养病吧。
三大爷有气无力地说:病在我身上,我知道,你看农村像咱这样出力比牛多,吃饭不如猪的庄稼人,有几个活到七老八十的?不到五六十岁都累出了劳伤,死就死了吧,再多活也是遭罪了。
他爹,都怪我,为把日子过起来,穿不让你穿,吃不让你吃,生生把你磕打出病来。三大娘哭起来。
三大爷安慰三大娘说:不怪你,我的病从山东往这里逃荒时就种下了,能活这些年我知足了。家里日子有你和吉发在,我不操心了,我就放心不下老四,我没了这口气后,你一定得照顾好他,可怜老四,早早就没了做伴的不说,连个一儿半女都没留下,混了半辈子还是个溜溜光。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他,你没看见,从他婶去了,老四哪次回来不在咱这吃饭,哪回回来我没吩咐秋红给他做好吃的。
这我知道,我是说,老四现在还不老,要有合适的,你再给他办置一房家人,留个后人,别叫老四绝了后。三大爷终于说出他想说的话。
可三大娘最不爱听这话了,不等三大爷说完,三大娘就变了脸,不高兴地说:养你的病吧,自个儿都不行了,还操这个心那个心,你当办置一房人像买个鸡买个鸭那么容易?说着转身离去。
三大爷知道刚才的话又冒犯了老婆一支两不绝的念头,但自己身体能行时,都没做了老婆的主,现在病成这样,就更没有办法了。他无奈地叹口气,转向守在旁边的吉发说:吉发,你娘这辈子也不容易,为了这份日子,她什么苦都吃了,什么罪都遭了。我不在了,你一定得帮助你娘守住这份家业,你的腿不好,干不了重活,没有这份家业,你就……就得要饭了。
吉发刚要说什么,见三大爷已经这口接不上那口地喘气,知道这就是乡里人说的人临死前的“撵气”,赶忙上外边叫三大娘,两人赶快回屋,三大爷已咽了气。
三大爷遗体停在堂屋,三大娘哭红了眼睛,一向坚强的女人,现在乱了方寸。
农村人热情朴实,一家有事,立刻全村人都会知道,不用请,就会有人自动上门帮忙。三大娘家就不一样了,三大爷咽气,三大娘哭嚎了半天,竟没有一个邻居上门来看望,问问有什么需要做的。这都怪三大娘,三大娘自打日子过富了,很有点农村人形容的“穷人乍富,伸腰满肚”,解释起来就是小人得志,趾高气扬的意思。
三大娘日子一富,就开始瞧不起周围穷乡邻了,见了日子不如她的邻居,待答不理,谁要找她借点钱,休想。另外,三大娘苛待哑巴,苛待秋红,也让邻居们瞧不起,觉得这个女人人品太差,不可交。所以现在到了用人的时候,三大娘家门庭冷落,无人问津,远没有哑巴妈死时的气氛。
三大娘看情况不妙,就说吉发:你爹去了,家里这么乱,我一点主意也没有了,我看你去叫屯东头家宝他妈来操办你爹的丧事吧。
叫她干什么,这边的事不叫她沾边。吉发没好气地说。
那怎么行,你也没休她,名分上她还是老孙家的媳妇,你爹老了哪能不告诉她?再说咱娘俩老的老,瘸的瘸,秋红又小产,即便不小产,她也不是个办事爽利人,除了屯东那个,谁能操办这么大的事情。
娘,你想按什么规模发丧俺爹?吉发听母亲口气似乎要大操大办。
按屯中最有钱人家的规模,王财主他爹死时怎么发丧的,咱就怎么发丧。
那……那就得出七天大礼殡了。
我就想给你爹出个大礼殡,你爹这一辈子,驴也没出他那么些力,可吃没吃上好的,穿没穿上好的,现在腿一伸眼一闭去了,什么也没带走,我再不给他出个大礼殡,我能对得起他吗?
三大娘想在丧事上弥补一辈子对三大爷的亏欠,只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三大娘没说,那就是和王财主攀比,报当年五毛钱之仇。也向村邻示威:老孙家现在是谁,财大气粗,你们不来帮忙,我照样要出个大礼殡。别看三大娘平时对钱把得紧,但一旦为了个什么目的,还是舍得花钱的。当年为堂嫂圆房如此,现在办三大爷的丧事也如此。
但是,要操办大礼殡,不光三大娘清楚,吉发也清楚,没有一个能人里里外外张罗,凭他和三大娘,是玩不转的。所以三大娘尽管对堂嫂怀恨在心,现在需要人手了,还是第一个想到了堂嫂,吉发尽管腻歪堂嫂,不想让她参与,但要遵从母亲意见为父亲出大礼殡,也知道非堂嫂不行。
你快去叫啊,还犹豫什么?三大娘催促吉发。
好吧,我让家驹叫她去。吉发极不情愿地说。
家驹是秋红跟吉发生的儿子,小家驹两岁,能跑腿传信了。
堂嫂听家驹说爷爷老(死)了,从屯东急急忙忙赶来,来了就一头扑到三大爷灵前号啕大哭:老爹爹呀,你怎么忽拉巴就走了,你有病怎么也不告诉我,让我在炕前侍候你几天,凉水烧成热水也是那么个心肠,老爹爹呀,你就这么走了,我再也看不见你了,老爹爹……
三大娘见堂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上前去拉:我说家宝他妈,你起来吧,你爹已经老了,哭也哭不回来了,你起来喝口水,别哭坏了身子。
堂嫂不肯起来,嗔怒地说吉发:你们安的什么心,老爹爹有病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十二岁进老孙家的门,老爹爹一直拿我当亲闺女,爹爹有病,你们不叫我知道,我要你们还我老爹爹。
堂嫂这些话不完全是矫情,三大爷不像三大娘那样,爱和恨都出于一种目的。自打堂嫂来到三大娘家,三大爷就一直拿她当卖掉的小青来疼爱,那种亲生父亲般的疼爱是实实在在的,不掺半点假,这些,聪明的堂嫂完全清楚。
但在吉发脑海里,堂嫂就是一个假惺惺,假惺惺装神弄鬼,假惺惺对秋红,假惺惺对家宝,现在哭三大爷也是假惺惺,所以就不耐烦地说:你起来吧,家里还有好多事情等你打理,你哭起个没完,爱哭以后有你哭的日子。
堂嫂霍地站起,一双泪眼怒视吉发:你这叫什么话,我哭老爹还错了?
三大娘赶紧说:家宝他妈,你没有错,可家里事情实在太多,这场丧事全等着你拿主意,全靠你主事,咱还是先商量商量怎么办丧事吧。
堂嫂这才环顾四周一眼,竟没看见一个邻居,就说:我说老太太,家里老丧人了,街坊邻居怎么就没有个靠上的?
都怪咱没摊上好街坊邻居,这些街坊邻居都不是些东西,背后说你瞎话,一个顶两个,真有事他们都躲得远远的。三大娘既气恨,又尴尬。
要我说都怪你太嘎咕了,过日子屋笆开门,抠抠搜搜的把日子过死门子了,家里出个大事小情连个帮忙的都没有。堂嫂不客气地数落三大娘,又吩咐吉发:家宝他爹,你去找二秃子,打发他跑跑腿,把杠头,后屯张小宝,李屯李长发,岭上的郭木匠,刘家村的刘三,都给我找来,这些人都求我办过事,现在该用用他们了。
吉发也觉得脸上无光,家里老丧人谁都不照面,说明你这家人太没有人缘了,乡里有句话是谁也不能一辈子不求人,谁死了也不能自己爬到圹里(墓穴)去。可看现在的情况,谁都不靠上,三大爷真有自己爬到圹里的可能,所以就顾不上反感堂嫂的颐指气使,说:我这就去叫。
堂嫂环视四周,又问:秋红呢,怎么也不见她人?
三大娘告诉她:秋红刚掉了孩子,身上不干净,我叫她躺两天。
堂嫂不屑地说:掉了孩子不过是个小月子,还算个事了,快叫她起来,什么时候了,家里人一个当三个用还忙不过来呢,她还躺着。
三大娘赶忙说:我,我这就叫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