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长顺从姥爷家出来后,不放心母亲李玉芳,想就近找个活做,谁知他跑了几家,都遭到拒绝,一是大冬天的,家家活都不多,不到雇长工的时候;二是附近人都知道他是被姥爷赶出来的,怕用了对姥爷不好交代。碰了几天壁也没找到落脚处,曹长顺只好回了山东老家。
在山东老家,一户人家见曹长顺年轻,有一身力气,雇用了他,讲好一年五石粮,这个价码在东北,只能雇一个半拉子长工。曹长顺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地方,身上又没有一文钱,只好答应了。
这家原来还有一个老长工,已五十多岁了,光杆一个,曹长顺就和他住一个屋。晚上睡觉,曹长顺脱了棉衣,老长工见他一身结实的肌肉,就说:小伙子,看你一身的力气,你到哪儿不能找份活干,上这个儿来当这个憋气的长工。我老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这儿死受了。
曹长顺叹了口气说:大叔,俺除了一身力气,什么也没有,俺不当长工还有什么出路?
老长工叹了口气,告诉曹长顺,他从十六岁起就在这里当长工,当到现在还是个长工,一辈子连个老婆都不敢讨。曹长顺问为什么,老长工说:讨了老婆就得养一帮儿女,养了一帮儿女就得为他们准备吃穿,就得想着儿子娶媳妇闺女找婆家,就得想着为他们准备几间房子几亩地,指望当长工挣的那点粮能干什么。
照你这么说,给人当长工的,一辈子只能打光棍了?曹长顺问。
老长工说:有不服气的,非要娶个老婆成个家,娶了老婆以后,再生几个孩子,都是吃吃不上,穿穿不上,一年一年弄个筋疲力尽。不像我这样,一年到头在东家吃,在东家住,吃不上什么好的,落个省心。可现在不行了,现在老了,东家不像以前那么待见我了,嫌我干活慢了,嫌我吃饭慢了,嫌我下地干活尿多了,听东家意思,结了账要撵我走哩。
叫你走?你在这儿为东家干了半辈子,他们怎么好意思撵你走?曹长顺从被窝里坐起问。
唉,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人情薄如纸啊。东家这不又雇了你,看来叫我走是肯定的了。
曹长顺愣了,说:东家雇我是让你走?那我宁可不干。
没用的,他不雇你也雇别人,我走不走跟你没关系,睡觉吧。老长工吹熄了煤油灯。
第二天晚上,老长工撮一筐碎草进长工屋烧炕,曹长顺说:大叔,昨晚上我睡觉觉得炕凉,咱睡的炕不守锅,一筐草烧不热,今晚你多烧点。
老长工说:还多烧?一筐草东家还嫌我烧多了。
老长工烧完炕,和曹长顺在厨房吃晚饭,吃的是苞米稀粥、窝窝头、咸萝卜条……正吃着,见长工屋里冒烟,东家在外边喊:伙计屋里起火了,快出来救火。曹长顺和老长工赶忙扔了饭碗往外跑。
东家见曹长顺和老长工跑出来,就呵斥老长工:老邱,告诉你多少次了,烧炕时少烧点草,你就是不听,就看这草不用你花钱买是不是?
当家的,我烧得不多啊!老长工辩解。
烧得不多炕怎么冒烟了?幸亏我看见得早,再晚一会火就上来了。这次就算了,再有一次,你就走人吧,你再干下去,我的房子非叫你点着不可。
睡觉时,曹长顺摸摸并不怎么热乎的土炕说:大叔,你烧的草不多啊,炕怎么就冒烟了?
老长工说:傻小子,这还不明白?是东家故意做给我吃的(陷害的意思),不这样,他怎么叫我走。
要真是这样,这东家也真够阴了,大叔,我不想在这家干了。曹长顺躺进被窝说。
老长工也躺下说:我看你也别在这里干了,你年轻,去城里看看,到哪个工厂找份活,别在这户人家卖命了,这户人家不是人。
第二天,曹长顺离开了那户人家去了城里,他一路打听着来到一家工厂的大门口,见门口坐着好多中青年男子。
曹长顺问一个坐在石头上的中年人:老哥,打听一下,我想到工厂里找份活干,找谁说去?
中年人打量了他一眼,说:想找活干?小子,别想美事了,俺这些在工厂里干了好几年的工人现在还被人家辞了呢,这不,每天坐这里等厂家给说法,厂家就是不露面。
怎么会是这样,我在村里听说这里的工厂招工人,我就来了。曹长顺坐到中年人身边说。
另一个青年哼了一声说:你说的是哪年的黄历?现在打仗,工厂都关门了,厂里原有的工人都打发了,还招人?
曹长顺在工厂碰了钉子,就又去一群等着打短工的人里碰运气,刚坐下,就有一个青年妇女走近他问:你是出来找活干的吧?
曹长顺连忙站起来是啊,姑奶奶。
妇女笑了,说:那你上俺家吧,帮俺割麦子。
曹长顺立刻站起来说:我这就去。
另一些人也站起来,还要不要了,俺也去。
妇女歉意地说:不用了,地不多,一个够了。
这个年轻妇女,就是当年三大娘一家闯关东卖掉的闺女小青,这个小青的命也够糟的了,当年爹娘没有办法,拿她换了路费。三大娘不知道,那家女人买小青,是因为她儿子的腿有毛病,女人买小青,一怕儿子长大娶媳妇难,不如早早给定一个;二是希望小青来了能冲冲她儿子的病,农村人都有冲喜一说。
小青卖到那家后,婆婆对她不错,婆婆也没有闺女,所以就把小青看成闺女了。只是小青来后,女人儿子的病并不见好,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大,一天天重起来,到了双方可以圆房的年龄,小青“丈夫”的腿竟完全瘫痪了,躺在炕上不能动。婆婆已五十开外,家里种有十几亩地,到了农忙时都得雇短工。
小青和婆婆对曹长顺都不错,曹长顺和小青一起下地割麦子,割到晚上收工,婆婆已做好了饭菜等他们,而且饭菜远远好于姥爷家。小青则不顾一天劳累,立即端一盆水让曹长顺洗脸,擦身上的汗……曹长顺知道眼前这个年轻妇女比自己辛苦,就不过意地说:姑奶奶,还用你端水进来,我到院里井边随便洗洗就行了。
小青不好意思地说:你别叫俺姑奶奶,俺也不知怎么称呼你,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了。曹长顺洗着脸回答。
那你比俺大一岁,俺叫你大哥,你叫俺小青就行了。
麦子割完,接着是打、扬、晒。麦收过去,又要种下茬作物,曹长顺就一直在小青家里干下去,一干就是一个月。
下茬庄稼种完,小青婆婆给结了工钱,给了十块大洋,这是曹长顺平生第一次拿到了自己挣的工钱。
曹长顺拿到工钱,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关东找母亲李玉芳。他向小青婆媳辞行,小青婆婆说话了:长顺,你不走行不行?俺想请你在俺家长期干下去,俺按村里雇工的最高价钱给你。你看俺家老的老病的病,真需要你这么个人。
曹长顺的心活动了,就目前情况看,他还无法接母亲出来,没有固定地方,没有固定收入,接来母亲住哪,靠什么过日子,仅十块大洋,能干什么?既然这家老太太留他,不如干脆答应老太太,在这家干两年,多攒两个钱,再找个合适的住处,然后回去接人不迟。
曹长顺这样一合计,就答应了老太太,在小青家住了下来。小青那个瘫痪的男人比曹长顺大一岁,曹长顺管他叫大哥,管小青叫嫂子,管老太太叫大婶。小青和老太太都亲切地管他叫长顺,彼此相处得很自然、很融洽,曹长顺又找到了家的感觉。
一天深夜,下着大雨,曹长顺在屋里睡得正香,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只听见小青在门外喊:长顺,长顺,快开门。
曹长顺急忙爬起来问:嫂子,有什么事吗?
俺婆婆突然病了,又拉又吐,你快过来看看。小青急促地说。
曹长顺急忙穿上衣服来到上屋,小青婆婆已吐得有气无力。
大婶,白天见你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曹长顺急忙找把铁锨收拾吐在地上的秽物。
晚饭吃了点蛤蜊,可能中毒了。老太太气喘吁吁地说。
曹长顺一听是食物中毒,就说:大婶,你再忍耐一会儿,我现在去给你拿药。
不用了,外边雨下得那么大。老太太赶忙阻拦,但曹长顺已冲了出去,小青赶紧递上一把伞,说:雨大,道上要小心。
那一次曹长顺顶着大雨给老太太抓来了药,止了老太太的呕吐。事后老太太和小青都很感激曹长顺,越发把曹长顺当成家里人。
又一个晚上,曹长顺吃过晚饭准备休息,小青拿几件衣裳进了曹长顺屋。
长顺,这是俺公公几件衣裳,公公活着时没怎么穿,你要不嫌弃就换上,你身上这件脱下俺给你洗一洗。
曹长顺接过衣服,都是细洋布八成新的裤褂,说:我怎么会嫌弃呢,只是不过意。嫂子,你对俺真好,你一家子都对俺好。
小青拿起一件上衣按在曹长顺后背比量大小,说:你别这么说,你对俺也好啊,那天晚上不叫你冒着大雨出去抓回药,俺婆婆现在还不知怎么样了呢,俺男人一年到头什么活也不能干,还得个人侍候着,家里大小活,都在俺一个人身上,从你来了,俺家大小活计不犯愁了,俺一家子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大哥的病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听婆婆说是小时候落下的,从小生了场疹子,好了后腿就不好使了,俺刚给他当童养媳时他还能走,年龄越大越重,最后连路都走不了了。小青抬起曹长顺的胳膊,把上衣套到他身上,一看,大小肥瘦正合适,笑了。
看,就像给你做的。以后你不用花钱买布做衣裳了,俺公公的衣裳就够你穿一阵子。小青前前后后给他抻着衣襟……
从小青口中,曹长顺知道小青婆家以前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后来公公突然得急病去世,丈夫又是废人,日子才渐渐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中还有十几亩地,十几间房子,吃穿不愁。曹长顺还知道,小青是山东海阳县人,十岁那年跟爹娘下关东,爹娘把她撇在这儿,换了点路费继续往北走,以后再也没有音信,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
也许早都不在人世了。曹长顺想起自己死在逃荒路上的父母,但他没有说出来,只叹了口气说:都是苦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