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拜占庭,只剩下城墙了。
这是它的唯一可依靠的力量了。那个昔日版图曾横跨几大洲的拜占庭,那个伟大而又美好的时代只停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今天它留给拜占庭的遗产,仅仅是它的城墙而已,仅仅如此。
没日没夜的战斗,持续了将近六个星期之久。
君士坦丁十一世暂时收回思绪,推开面前的一堆城防图,裹紧紫袍,静静等待着。
他的时间感很准确,震动果然准时到来,仿佛来自地心深处,厚重而猛烈。
银烛台震得嗡嗡作响,一缕灰尘自顶而下,这灰尘可能已经在达夫纳宫的屋顶上静静地待了上千年。它们落到烛苗里,激出一片火星。
这震动是一枚一千二百磅的花岗石质炮弹击中城墙时发出的,每次间隔三小时,这是奥斯曼帝国的乌尔班巨炮装填一次所需的时间。
巨弹击中的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墙,由狄奥多西二世建于公元5世纪,之后不断扩展加固,它是拜占庭人在强敌面前的主要依靠。但现在,巨弹每次都能把城墙击开一个大缺口,像被一个无形的巨人啃了一口。
皇帝能想象出那幕场景:空中的碎石块还没落下,士兵和市民就向缺口一拥而上,像漫天尘土中一群英勇的蚂蚁。他们用各种东西填堵缺口,有从城内建筑上拆下的砖瓦木块,有装满沙土的亚麻布袋,还有昂贵的阿拉伯挂毯……他甚至能想象出浸透了夕阳金辉的漫天飞尘如何缓慢地飘向城内,像一块轻轻盖向君士坦丁堡的金色裹尸布。
而埃尔维斯与布伦斯特则躲在离城墙不远的一座早已被废弃的小木屋之中。
布伦斯特先生在两天内就制定出了一张课表,包括多门主课和每天至少一小时的实践课。
尽管人心惶惶,布伦斯特仍然不紧不慢地捧着一本看上去十分厚实的书,在一张桌子边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
“说到‘万物皆数’的概念,我不得不提一提毕达哥拉斯学派……”
埃尔维斯坐在桌子的另一侧,时不时的扫一扫落在书上的灰尘,但很显然,外面时不时传来火炮的怒吼使它并不是那么容易能集中注意力。
在城市被围攻的五个星期里,这震撼每天出现七次,间隔的时间很均等,像一座顶天立地的巨钟在报时———这是另一个世界的时间,异教徒的时间。
与之相比,墙角那座标志基督教世界时间的双头鹰铜钟的钟声听起来格外软弱无力。
人人都知道,苏丹的耐心已经被消耗光了。虽然对方的城墙已经被他的大炮毁坏了许多,但是,到目前为止对方都顽强地击退了他指挥的所有的攻击。
但是,日薄西山的太阳,能坚持多久而不下落呢?
“回神了,回神了!”布伦斯特先生的话语慢慢悠悠的飘入埃尔维斯耳中。
震动平息下去好一会儿,埃尔维斯才艰难地把思绪拉回现实。
“布伦斯特先生,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讲课?还有,这不应该是实践课吗?”埃尔维斯合上了课本,抬起头。
布伦斯特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这个小小的问题。
没人看出他眼底的那一丝紧迫。
时间不多了。
到后来,布伦斯特还是决定补充一句。
“马上要期末考试了。”
埃尔维斯:????
……………………………………
“你们还是让我失望了。”
苏丹站立在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之上,冷冷的望着跪伏在地上,却又不敢靠近地毯的那个人。
沉默中,他拔出了横置于武器架上的那把剑,绕着铺在地面上的地图转了又转,锋利的剑刃在地图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行迹。
对一个统帅来说,现在只剩下两种选择:
其一,放弃包围。
其二,在经过无数次小规模的袭击之后发起一次大规模的决定性的总攻。
穆罕默德选择了后者,他热切的意志战胜了所有顾虑。
荣耀,征服的荣耀,高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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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罕默德不知疲倦地从清晨忙到深夜,连一个小时都不曾休息。他骑着马,沿着整个从金角湾到马尔马拉海的广大营地,从一个帐营走到另一个帐营,亲自给将领们鼓气并激励士兵。
他许下了一项诺言
令人战栗的诺言。
他的诺言被宣谕差役敲着鼓吹着号到处去宣读:
“苏丹不仅以真主的名义,以穆罕默德的名义和四千先知的名义发誓保证,他还以他的父亲穆拉德苏丹的灵魂,用他自己孩子们的命运和他的战刀发誓保证,在攻陷拜占庭城以后允许他的部队恣意劫掠三天。城墙之内的所有家什器具和财物、饰物和珠宝、钱币和金银、男人、女人、孩子都属于打了胜仗的士兵,而他——将放弃所有这些东西,他只要得到征服东罗马帝国这个最后堡垒的荣誉。”
一片欢跃洪亮的欢呼声犹如风在吼,一片叫喊“真主,真主”的祈祷声犹如海在咆哮,这声音像一阵风暴向本已胆战心惊的拜占庭城卷去。
“抢!”
“抢!”
这个词随着战鼓回荡,随着铜钹和军号齐鸣,简直成了战场上的口号。
星光照耀之下,军营里更是一片节日的灯海。平原和山丘上到处点燃的灯光和火把,好像无数的星星,敌人在还没有取得胜利以前已经在用喇叭、笛子、铜鼓、手鼓庆祝胜利,被围困者从自己的城墙上看到这一切,不由得不寒而栗。
那好像异教徒祭司在献上牺牲之前那种吹吹打打、嘈嘈杂杂但又无比残酷的仪式。
然而到了午夜时分,根据穆罕默德的命令,所有的灯火又都突然一下子全部熄灭。惊天动地的热烈声响戛然而止。
然而,一片漆黑和突如其来的沉默更令人不安,不祥之兆。对那些被搅扰得心神不定的被围困者来说,漆黑中的沉默比亮光中的喧嚷、疯狂的欢呼更让人害怕。
被围困在城里的人已经知道自己面临的处境,不必派出任何一个探子去探听消息,也不需要任何一个从敌人那边投奔而来的人带来消息。
他们清楚地知道,穆罕默德已经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整座城市的上空就好像笼罩着暴风雨前的乌云。这些居民们平时四分五裂和陷于宗教纷争,在这最后几个小时内终于聚集在一起了,世事总如此,空前的团结场面总要到了最危急的关头才出现。
从最富有的富翁到一贫如洗的穷人,都虔诚地站在庄严的行列中,唱着“上帝保佑”的祈祷歌。
游行的队伍先是穿过城内,然后再经过外面的城墙。队伍的前面抬举着从教堂里取出来的希腊正教的圣像和圣人的遗物。圣像被贴在城墙有缺口的地方,好像它能比世间的武器更能抵抗异教徒的进攻似的。
与此同时,君士坦丁皇帝召集起元老院的成员、显贵人物和指挥官们,向他们作了最后一次讲话,以激励他们的勇气与斗志。
穆罕默德和君士坦丁两人都知道,几百年的历史或许就由这一天决定。
那最后一幕。
……………………………………
圣索菲亚教堂。
自从基督教东西两个教派建立起兄弟般的关系以来,它是当时世界上最豪华的基督教主教堂。
现在这里聚集了这些濒临死亡的人。
这里是先前的游行的目的地。
皇帝四周齐集着全体宫廷人员、贵族、希腊教会和罗马教会的教士、以及全副武装的热那亚和威尼斯的水陆士兵。好几千充满恐惧和忧虑的老百姓在他们后面毕恭毕敬、安安静静跪在地上,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他们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
这一群人就像一个人的躯体似的跪在地上进行祷告,蜡烛照耀着他们,好像在同低垂的拱顶形成的黑暗进行努力的搏斗似的。
这些拜占庭人正在这里向上帝祈祷。大主教带头祈祷,他庄严地提高了自己的嗓门,唱诗班也跟着同他唱和。
音乐在大厅里再次响起,这是西方世界神圣的声音,永恒的声音。
皇帝走在最前面,大家一个跟着一个走到祭台前,去领受虔诚带来的慰藉,在宽敞的大厅里,在高高的拱顶上缭绕着、回旋着一阵阵祈祷声。
混杂在人群里的埃尔维斯望了一眼就在身边的布伦斯特,翻开了事件簿。
这是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次安魂弥撒。因为这是最后一次在查士丁尼建造的这座主教堂里举行基督教的仪式。
事件簿上多了一幅画,埃尔维斯脸色却微微一白,握住事件簿的右手也随之颤抖。
布伦斯特静静的看着发生的一切。
“学的很快,有时候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却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
“我喜欢称它为,信仰的力量。”
“可是,有什么用呢?”埃尔维斯转头问道。
“你猜?”布伦斯特抬了抬眼皮。
不久之后,皇帝沿着城墙从这一端走到另一端,去鼓励士兵:
“为了你的孩子,妻子,父母,兄弟,姐妹!”
而他的目空四海的敌手——穆罕默德此时也正在这样做:
“为了城里的一切!”
深夜来临了,人声和武器的叮当声已沉静下来。但是城内的人正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白日的来临。
而前方,即意味着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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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总攻前的最后试探。
地上铺好了祈祷用的地毯,苏丹赤着脚走上前去,跪拜在地,面向麦加所在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在他身后是数以万计的部下,他们和他一起朝着同一方向跪拜,向真主用同样的节奏念着同样的祷告,祈求真主赐予他们力量和胜利,万人俯首,天地为之颤抖。
苏丹站起身来,卑恭者瞬间变成了挑战者,真主的仆人瞬间变成了主人和战士。
十五万人的部队,不管是最高统帅还是普通士兵,所有人都必须完成***教规定的一切宗教礼仪——进行小净和白天的三次礼拜。
为加强炮兵的攻势,苏丹运来了所有现存的火药和石弹,全军已为总攻分编成各个部分,所有的一切都在为攻占拜占庭创造条件。
站在城楼上的布伦斯特先生指了指城外大营里人群有些过分分散的部分,又点了点那部分的中央。
“看,那是奥斯曼的苏丹。”
“他们要为这个曾经伟大过的帝国落下帷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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