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酣睡再醒已是第二日拂晓。
李如靖便向顾青玉辞行,顾青玉知他脾气也未做挽留。
一人一狗行了数里野路方回到原处,这是一处山顶,只有一间荒凉的木房。
简陋的摆设,一样简陋的风景,除了无边的林海,只有青山作伴,他却很喜欢这里,这是他的家,这让他感觉自己不是个孤儿。
李如靖望向窗外,不知怎地,今年的雪下得是分外的大。
出门之时方才不过小年,眼下却已快至除夕,直有恍如隔世之感。
又想到金陵城中之事,心知此地绝不能久留,将别这住了二十余年的故地,甚是不舍,心中也是颇多感慨。
“也罢,天地之大何处去不得,我又何必在此惆怅,只是顾兄知我不辞而别,不知他可会恼我。”
他躺在床上任思绪蔓延。
“顾兄这一身的血海深仇我方才知晓,唉,我便要离他而去了,只愿他能理解我的苦衷,他们母子的这份恩情,看来我只有来日再报了。”
他心中便打定注意,离得除夕还有几日,过了除夕再离开此地,一来自己心中确有不舍,二来顾兄赴考之事这几日怕也就要登名造册,年后只愿他能榜上有名一遂所愿才是。
其他的事,已是再无挂念。
即便如此他也是小心谨慎,傅公子和张昉直到眼下都未有动作,心里必然焦急。
也是自己的草房地处偏僻,只因自己未有土地,便未登赋簿,更不能入村居住。
如今他们虽知自己名讳但金陵城外方圆百里大小渔村少说也有几百处,便是再怎地也需三两月时间才能寻得自己,何况此事他们不敢伸张就更不会动用官府捕吏,细想之下心中便得安宁下去。
……
天地之间烟火如炬……夜烛糁盆,红映霄汉……
岁末,转眼便至除夕,各家灯火通明烟火璀璨。
大户人家都已挂上彩灯点上些爆竿以求来年富贵平安,便是那贫苦些的人家都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上一顿饱饭围炉守岁,好生安逸。
便是遥隔百里,也能望见那金陵上空的一片烟红绯然,只把那片夜空燃照得如清昼一般,只是自己家里还是这般冷清,他便坐在屋前,看着这万家灯火,活像尊石像。
大黑狗在一旁蹦跳吠叫,逗得他不由哑然一笑。
他伸手将黑狗揽过,俯身枕在它柔软的肚皮上。
“狗兄,你我算来相识近十载了,可说是难兄难弟,应是明白我的,你叫得这般畅快,可是有甚喜事?”
虽逢变故,但他借着豁达本性,便总能想着法子让自己苦中作乐。
大黑狗听他胡言乱语,只歪头看向他去,叫声却是未停。
“你叫这大声,想是也能算作爆竹,可这方圆数里只我一家,倒怕是惊起了不少野鬼,他们若是都来我家贺年了,你我也不必这般落寞了,你说是也不是?”
李如靖突然附耳到黑狗耳边细声道:“你可知我心中在想何事?”
那黑狗似能听懂人话,闻言更是大声吠叫,只比那竹炮更响。
他会心一笑,笑声未毕,正欲言语,突然周身一阵剧痛传来!直让他笑容僵在当场,疼得他满地翻滚。
黑狗见了主人模样,也急得猛的蹿起,围着他咿咿摇尾。
“好不可恶,为何偏在这时来犯,便让我安宁片刻也不成吗?”疼痛间他不由得从喉咙里挤出一阵怨词。
这疼痛也是奇怪,发起病来,只觉四肢筋脉如同被人抽走挑断一般,直让他咬得牙关出血也无济于事,每到犯病之时他恨不得立马暴毙才好。
“啊…疼啊…啊…为何又是我…”
便是当日在金陵城内被人掌劈刀砍他也未叫半分疼痛,现在他却半刻也坚持不得,每当要被痛晕过去那浑身筋骨一阵抽动便又让他转醒过来,如此往复,比之酷刑有过之而无不及。
“杀了我吧………”
大黑狗见了主人从喉头挤出的怪声更显焦急,只死死的跟着他上下翻动。
除夕夜里万家灯火斐然,只他一人在此疼作一处四处翻滚跌撞。
他双手手指扭曲成奇异的形状,骨节之中发出“咔咔”的脆裂声响,疼得他再也受不了。
只听他“啊!”的大吼一声便迎头向墙上撞去。
“咚!”随着土墙一阵轻微晃动,终于他眼一黑,倒在地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摇晃哭喊惊起。
他猛地睁开双眼之间顾母蹲在自己身前哭号。
“如靖,如靖啊,青玉他不知怎的了……你快去看看。”
“大娘,到底生了何事?”李如靖猛然站起焦急问道。
顾母满面泪痕,口齿已经不清,吞吐道:“青玉他说要出门几日,谁想他今日回来就像丢了魂一样,我,我没有办法,你快去看看吧。”
李如靖听罢顾不得周身疼痛急忙便向山下顾家的方向跑去奔去。
未进院内,酒看见顾家的两间草屋燃起熊熊大火,直把四周的家畜牲禽尽数引燃烧活活死,他冲入院中,四下查找都寻不到顾青玉人影。
他心里焦急万分忙跳入院内水缸之中,起身就冲入顾青玉的屋内。
火光之下,顾青玉手拿书卷站在屋内。
顾青玉昂起头颅腰板挺直负手而立,见了自己进来也浑然不觉。
这火势眼看就要将他吞没,李如靖快步跑去想要将他抱起:“兄弟,快随我来!”谁想刚上前去就被他一把推开。
李如靖愣了一愣,低头说道:“你这是为那般!到底生了何事?”
顾青玉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是一怔,口齿吞吐几下,漠然说道:“你走吧…莫要管我……”
李如靖听他说话心中便已了然大半。
可此时火势蔓延顾不得说其他,便又冲上前去将他抱住,他身材甚高又使出了浑身力道。
顾青玉一时退他不开便缓缓道:“你这是何苦…走吧…何必陪我葬身火海误了性命…”
说完见李如靖仍未放手又不耐烦得沉声低吼道:“你滚开啊!”
“你怎能意气用事,顾大娘尚还在世,你若是就此寻了短见,不知她老人家要好生悲痛!”他仍死死的抱住顾青玉半分也未松手。
顾青玉想到自己命运多舛的年迈老母,高昂的头颅终于缓缓低下,泪水忍不住的从眼中滑落下来。
“可是开科之事出了什么变故?你先出去,再同我慢慢讲来,咱们一起想办法,总能有法子的。”李如靖问喊道。
顾青玉终于道出了原委。
“五十两银……我又何来五十两银……”
他似是自言自语的喃喃说道。
李如靖急忙问道:“何事需要五十两银?莫非是开科的考费?”
顾青玉闭目微微的颔首。
李如靖不解道:“前年不才三钱吗?怎地涨得这般得快……”
这海东一村世代渔耕为生,寻常一户人家整年收入不过几两白银,谁想这次开科但是进那贡院就要五十两白银!
李如靖双手抱住好友肩膀:“你随我出去,我便是豁出这条命,也定给你筹出这五十两银。”
顾青玉苦笑一声:“来不及了……明日就将造册,我这几日在城中累去了这大半条命,却只筹到这六贯铜钱。”
说罢他从衣带中牵出几串铜钱扔在地上,摇头咬牙道:“凭什么那些官家的公子小姐大手一挥便散去千百两纹银,如靖啊……你说,你说这老天为何如此不公?“
说罢将书卷扔在地上,长叹一气道:“我这一身血仇无处得报,这便是我最后的机会,如今却是抓不住了…………”
他不知李如靖已知晓自己身世,见了这位挚友忧心的双目,咬牙又说:“既然已经到了这个田地,我又还有什么好隐瞒的,罢了……”
他松开右手,展开掌中那一团皱纸,正是李如靖几日前无意翻到那张印信,他虎目圆睁悲愤吼。
”我乃前周大将韩通之孙!”
说罢脸上怒纹乍起,又道:“我随父潜逃江东隐姓埋名二十余载,只为向赵匡胤复了那满门被诛的血仇,本想斡旋江东借机起兵,谁想今日空学了一身本领,却还是一介布衣!“
李如靖道:“兄弟,这我理会得,可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顾青玉愤然道:“你根本就理会不得,近来宋唐边境隐有烽烟再起之势,李煜更是广放文榜招揽天下人才,四方豪杰皆是蠢蠢欲动,唯独我顾青玉因家道中落只得东躲西藏四处受人白眼求不到半点门路,此开恩科本是天赐良机,可我却……连那贡院的门也入之不得,一旦错失这次机会,那他赵家便要一统天下,到那时复仇便更无希望……你说!我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他一口气说出这一通话似乎很是痛快,悲极反笑道:“你现在知道了吧?给我走了。”
李如靖得知真相双手一软从顾青玉肩上滑落,诺诺道:“顾兄,你一身的国恨家仇,我虽自知无用,但是…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陪你一并闯去!”
顾青玉嗤笑一声冷冷道:“你真的想帮我吗?”
他不知道顾青玉此言何意,坚定道:“你我兄弟同盘而食,你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又何惜这一身的剐!”
顾青玉听他说得肯定,心中不免一动,双手正欲抬起,可看着李如靖一身褴褛已被周遭烈火引燃,仍不觉痛,只得苦笑几声。
他终究是不忍心。
火势愈烈,顾青玉长发已被烧焦几处,他看着一把便提起李如靖想将他往外推去,李如靖反应不及,急忙伸手抓住他胸前衣襟。
用力之下衣衫撕裂落下一张黄纸,竟然是一卷缉捕文书!那纸上附有画影图像,看那模样竟然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李如靖低头仔细一看,只见上面用漆黑墨字写道:”李如靖,金陵海东流民,自开宝二年正月入金陵,戕害巡城官吏,奸杀**妇女,其罪滔天人神共愤,凡禀报去向者,赏银五百两,捕获者赏黄金千两!“
顾青玉看了看他不置一词只是摇了摇头。
李如靖看罢缓缓笑道:“哈哈哈……今日便陪你顾兄一道长眠于这火海,我却还关心这劳什子事做甚,顾兄你说是也不是?”
顾青玉咬牙道:“我这一身血仇不想再搭上你这条命了!我再说一遍,你,给我滚了!不然的话!”
他霎时涌出满脸阴气,一字一顿道:“你休要怪我!”
火势已燃到二人脚下,滚滚黑烟直让人眼睛也睁开不得,烟雾之中,只觉得这平日里肝胆相照的老友平日肝胆相照的面容已模糊不清。
李如靖听完起身与顾青玉四目相视。
屋内火龙黼黻,草木”噼啪“的炸裂之声不时响起。
二人相顾而立,自是都不退让,火风不熄,此刻二人身上衣物均已燃起,那屋梁也几欲断裂,眼看二人就要葬身火场,终于……
李如靖松开抓在顾青玉肩上的手,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缓缓说出:“灼艾分痛……千两黄金,这千两黄金…哈哈哈…”
他此时心如死灰,浑不觉那孽火灼烧之痛。
“偏狭了…偏狭了…也罢,天意如此…”
“顾兄,再劳你送我一程吧……”李如靖说罢转身挪步就往屋外走去。
顾青玉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我已非我…天意胜人…”
他拖着步子走出房门,二人都像是一具被抽取魂魄的行尸走肉。
……
顾母见二人出来,都像是个火人一般,急忙向儿子跑去煽灭他身上的火焰。
顾母牢牢抓住顾青玉的双手跪在地上嚎啕哭喊:“玉儿啊!你为何就想这样丢下娘去了,你要是有个好歹,你知道做娘的有多心痛吗,娘只盼望你好好的活着娶妻生子,这仇咱们不报也罢…。”
“对,不报了,不报了…”顾母环抱在顾青玉腰间,哭声听来让人肝胆俱碎。
顾青玉闻见了母亲哭喊却无任何反应,似是一具木偶一样。
顾母见状心中更是焦急,大声哭喊道:“儿啊,你倒是答应娘啊…都是祖上造下的孽啊…何苦要为难你这后人…”
只是任凭顾母如何哭喊,顾青玉也只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随着李如靖往前走。
顾母不知道方才屋内到底生了何事,只是死死的抱住儿子,任凭他在地上将自己向前拖去……
夜色仍未见亮,四方焰火兴浓,唯独此处无声……
三人沿着江畔向金陵城而去,天色见亮之时那通宵欢腾的金陵终于沉寂了下来。
李如靖抬头一看,隐约可见那雄伟的门楼,遥想之前自己正是在此处纵情高歌,不觉面露微笑,苦笑着自语:“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他回头看了一眼顾青玉,他一路便就这样跟随自己,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
远处顾母紧跟在后面,她年老体弱,脚力不够,已被远远的甩出了二里余路。
李如靖抬头望向这除夕的清晨,此刻晖光渐明,今日正是开宝二年正月初一。
“二七添一,二十八年了……”
他不由得想到:“这应是最后一个年了,往年都只能与那黑狗作伴,也过得好不冷清,今年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如今我这褴褛客蝼蚁之命却值得千两黄金,这二十八载倒也不算白活,便算是赚了罢……哈哈……”
“顾兄……你缚我入城吧……”
他抬头看了看门楼上的官卒,扯下身上一条碎布便把双手伸向顾青玉,脸上强忍心中酸楚,挤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顾青玉握住他的双手有些发抖,他犹豫了一阵,终于咬牙将他双手紧紧捆住。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后方冲来,猛然便朝着顾青玉扑去。
顾青玉急忙伸手去挡,原是那大黑狗舍命冲来护主!这黑狗飞扑过来甚为突然,一下便将顾青玉压得仰后连退数步,眼看他便要跌下江堤落入江中。
李如靖不顾一切的飞身过去将他挡住,经这一撞,李如靖站立不稳脚下一滑就往江里坠去,那大黑狗见主人坠入江中,也毫不犹豫的向江中冲去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顾青玉愣在当场还未及反应,那一人一狗就像豆子一般坠破薄冰滚落入江中……
…………………………
李如靖跌入江中,前夜先被烈火灼烧几近昏厥,如今又受这满江寒水刺骨之痛,加之之前掌劈剑砍伤口并未愈合,此时身体泡在水里连一个手指也动弹不得,全靠那大黑狗泅水托扶。
他双目眼皮不知怎地不自觉的想合上。
“我是快要死了吗?好像比活着的时候还要舒服不少,那就这样吧……”
慢慢的他开始放松身体,任凭困意席卷全身,倒是想就此死去了无牵挂,就在那最后一丝神智将要泯没之时,突然间这来去匆匆的二十八载如幻影一般掠过脑海,其中滋味何人可知?
他猛然转醒。
“不成…不成…我不甘心…人间滋味酸甜苦辣咸我只得其苦…道是为何!老天爷啊老天爷你当真好不可恨…”
“可恨啊!你却告诉我道是为何!”
他忍之不住双目一热两道泪光从眼里滑落,心中只憋了满腔的冲天怨气,直如个疯儿一样。
“我不想死啊…啊…不该是这样…”
他涕泗滂沱的缓缓挣扎了几下,此时神魂失据,浑身也不再颤抖疼痛,心里便只有一个念头…我想活下去…只是这涛涛寒江又岂会懂人言语,他仅是挣扎了几下,最后一点意识终也消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