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居道沉浮官场多年,做事向来喜欢先定而后动。如今,夺嫡之争党羽复杂,圣上心思又诡变难测。事出反常必有妖。唯有弄清圣上所想才是解决一切的关键所在。
耳边传来胡女娇柔轻笑,一阵悠扬笛声骤然响起,以绝对的强势之势,插入那杂乱纷杂的琵琶曲中。台上少女神色微怔,很快曲风一转,一反轻灵曲风,渐渐融入到肃杀的笛曲中去。
吵!
周居道心中烦乱,种种线索盘根错节,岂是一时半会能理清明了的。他条条细想,脑中灵光时闪时现。好不容易抓住些许线索,却被那笛声猛地打断,怎能不怒?火气上来,也不管什么宽仁厚德,只冷冷地看着楼下独立吹笛的少年郎,面容紧绷。
冷风衔雨吹入画舫,打得那吹笛少年衣衫半潮。他面色微红,想是吃了酒的缘故,眼尾也染有浅浅薄红。宽大的青衣半褪至腰际,露出纯白的底衣。道冠束在头上,却并不扶正,反而倾斜戴着,甚至还在耳旁别了根不伦不类的女人绢花。几个胡女围在他的身边,一个手持酒壶,贴着他的肩膀娇笑,一个则是撕扯他的衣物,看起来是要再往下脱上一脱。
周居道看得眼尾直跳,心底懊恼,想不明白己到底怎么想的,居然真的答应了张籍那厮,来这地方谈政议事。
那少年看起来似乎是此地名人,只是闲吹一曲,便惹得众女子拍掌叫好。那些女子有的唤他“麟君“,有的则叫他“曾哥“。一个女子将手中香帕抛到少年面上,少年捉住丝滑香帕,竹笛一放,只细细闻着那帕上香气,沉声低笑,勾人的桃花眼酥酥地盯着那位美人,神色轻挑,风情逼人。
“曾公子“女子坐在少年的对桌,柔软身躯没骨头似得趴在桌面上,青色酒壶推倒一边,酒香溢满鼻间。她掩唇而笑,懒懒地从胸口里拿出张新帕子,上下一甩,声线娇嫩,故作哀怨“奴家等您这首《破阵曲》可是等了一年复一年呢,怎地?那香娘一出来,您就正好来了雅性,是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也不说自己是什么无能笨才了。这要是再过一会儿…“她的目光隐晦地朝下一扫“是不是连那物件也准备要重振雄风了。“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哄笑起来。男人们喊了几句荤话,女人们立刻面红绯红起来。“香娘!“一男人朝台上喊道“这位曾公子可是对你用情颇深呀,这都多久了,还是对你念念不忘。美人,怎样?从帐子里走出来叫哥几个开开眼如何?咱们呀可是好奇的紧,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国色天香才能把咱们‘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曾二公子迷成这么个模样。哈哈,小美人,你要是再不露面,你的曾公子可就要被那骚娘们抢走了呀!“
香娘未出声,只是悠悠弹奏手间曲目。凉风阵阵,白纱迎风飞舞,如雾如烟。她口唱小曲,怡然自乐,既不与众人口角相争,也不愿出面欢笑相迎。此时的沉默,似乎更能表达她心中所想。这是无声的拒绝。
当众婉拒,少年却满不在乎地闷笑起来,似是早就猜到结果会是如此。他把袖内早就准备好的钱袋往前一抛,稳稳砸在了不远处甩帕女子的桌面上。女子见此轻笑,在众目睽睽之下,理直气壮地把钱袋收入囊中,甚至还颇为气人地拿起酒杯朝香娘远远一敬,眼神颇为促狭。
有好事男子推了把女子笑道“三姐,先别藏着掖着,叫哥几个看看你这一趟又捞了多少好处费成不?“
“去,去“尤三姐借着酒劲,娇憨一推,懒懒趴回桌面“你姑奶奶我正要做春秋美梦呢!好哥哥,有事呀,咱们俩明个床上再议。“
男子嘿嘿一笑,轻车熟路地摸了把三姐的大腿,随后,转过身去,揽过其他美人,兴致昂昂地玩起对酒令来。
三姐心里一呸,迷瞪瞪地看着眼前倾倒的酒壶,红唇抿起。人人都说借酒消愁愁更愁,现在想来倒是的确有几分道理。船外细雨飘飞,她盯视片刻,双眸缓缓闭上。
若她没有记错,那日的雨似乎也是如此下着……
肤色病态的灯衣,昏黄的烛火,残花便地的小院。她的阿姐躺在榻上,睁大双眼,嘴巴夸张地大张。滴滴烛泪溅落在暗红的檀木上,她臃肿的左手紧紧抓住床榻的一角,右手努力地想要扣出嘴巴内的硬物。她的肚子微微鼓起,她的眼里是万念俱灰的惊恐绝望。她就这么死了,明明昨日还握着他人的手,诉说自己的幸福快乐。
“我不后悔的“姐姐曾腼腆笑道。
真蠢呀…那时的自己如此冷笑着,想要撕碎姐姐不切实际的幻想。
反倒是灯衣笑言“你若是真这么想,我们也是高兴的。“她说这话时眉眼弯弯,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欢喜温婉的语调让人难辨真假。瓷白的酒杯被她拿于手中,里面溢满澄澈透亮的美酒。
听完这话的自己说不生气是假,她啪地一下把灯衣手里的酒杯拍到地面,眼盯着它在新铺的牡丹纹地毯上旋转不停。酒水洒落在灯衣的手上衣袖间,灯衣神色无奈地看过来,说也不是骂也不是。
“三娘!“反倒是二姐难得发了脾气,性子软和如面团的她,就算说重话也透着股温柔劲。
尤三姐哼声,摆出一副概不认错的蛮横样,看向灯衣的目光颇为埋怨。
‘你怎么能瞎说呢!!’她想要这么指摘灯衣。二姐嫁给这么一个家有母老虎的风流男子,这要是还能幸福,信不信她尤三姐明日便能到护城河去表演倒拔垂杨柳。
“你生个什么气。“离开范府时,灯衣看着天上浑黄的圆月,语气平淡“姻缘这事古往今来都是冷暖自知,如人饮水。新婚燕尔,你阿姐说她过得好,有什么不对。你既知那范郎家有正室,妻如猛虎,与其在这无端地与自己赌气,不如好好替你阿姐谋划一番,想想日后之事。范琏那妻子…可不是一个好招惹的。“
范琏嫡妻,一个在京都素有悍妇之名的美艳女子。她出身皇商,常以泼辣聪慧独秀于众闺秀之间。这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女人,更不必说,一个能管理范氏——这个庞大臃肿世家大族的能人,有时,她所在意的不一定会是丈夫身体的忠贞,而是由妾室所引起带来的一系列烦琐影响。
“你二姐并不是一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人。“灯衣垂眸道。
三姐冷笑“那女子可不是一个心软讲理的人。骄傲自负的人,往往眼里是最容不得一点沙子的。“
灯衣暼视她一眼,双唇蠕动,启齿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三姐却是直接道“别给那姓范的说好话,他们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灯衣“……“
“谁说我要说他们范家的好话了。“语气憋屈。
三姐哼声,两人互相推搡几下,竟忘记前语,苦中作乐地疯闹起来。清冷的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灯衣抿嘴轻笑的样子,看起来又坏又乖。
可,世事又总是无常的今人心寒。
阿姐离开的那天,天上下着惊人的雷雨。阿姐死去的惨状时时如幽魂般徘徊于她的脑海中。她无数次的听见阿姐在逼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再多劝劝她,劝她离开范家这个魔窟?“。她似乎又看见灯衣坐在高高的树上,手里捧着断翅的雏鸟,将它小心放回叶间的小巢。她慢慢从树上爬下,苍白的指尖满是伤口。雨淋湿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只呆呆盯视一处。
自二姐死后灯衣的状态便奇怪起来,她变得沉默寡言,心里也开始习惯独自扛下所有。两人共处的日子变少,就连随意谈笑也奢侈异常。待三姐惊觉,想要改变这一现状时,木已成舟,两人渐行渐远,心间的隔阂难以弥补。
灯衣离开的那日,三姐刚好得了一笔小钱,想要给这个病弱的好姐妹买一些补身的好药。回家的狭窄胡同里,高大的黑马扬蹄嘶吼,灯衣站在黑马的身侧,苍白的手抚摸着马儿油亮的皮毛。一个女子正站在她的身边,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穿着一身三姐想也不敢想的华美衣物,黑亮柔滑的发间装饰有闪闪发亮的珍宝。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只是女子的面容却盛满怒火。灯衣神色平淡,时不时会用指尖缠绕自己的长发,三姐知道,这是她纠结苦恼时的小习惯,甚至连灯衣自己都不一定知晓。
待离得近些,便听见那女子哭骂对方是“狐狸精“。灯衣则是有点不要脸地点头承认,回敬对方是“大笨蛋,女草包“
三姐听到这总算清楚事情的因明。嗯……她记得这个姑娘是叫枝也来着?大皇子谢谰照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