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府出事了,出事的缘由来自于一个数理学霸的无聊之举。
那是一个酒足饭饱的午后,徽州府下辖的歙县小史范嘉文,突然对歙县库房内的税粮账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透过库房的窗棂,看向屋内那些尘灰的赋税册子,心神微动,一腔算题欲望就此生根。
于是在庆元三年的某一天,范嘉文通过层层关系,潜入了库房内部。他原本想的很单纯,以为这只是个人无聊的算数之举,却不知正是这一无聊之举,不仅让他的命运发生了转折,也牵扯了一个长达十年之久的徽州府六县争论战。
问题的起因,源于一个数目巨大且用词暧昧的会计科目,人丁丝绢。
这四个字很有意思,若问缘由,一便是此税目徽州六县唯歙县独有,二便是它可考据的历史由来。
按《白华国典》的记载,这一税目最先出现在洪武帝时期,那时徽州府正值瘟灾,使得徽州本应征收的夏麦石数严重不足,为补平这一空缺,朝廷便在税目上新增了一个‘夏税生丝’,即要求徽州每亩耕田各加收四钱的赋税,以填补之前的空缺。
这本来没什么问题,可是,怪就怪在,这本该徽州六县均摊的‘夏税生丝’钱,却以移花接木的方式,莫名其妙的改名换姓,变成了‘人丁丝绢’四个大字,还倒霉催地全部算在了歙县,这一县的头上。
范嘉文心觉奇怪,这么大的一笔糊涂帐,不可能只有他一人发觉。果然,不出所料,范嘉文发现,在此之前也有两个同他一样的歙县人发现了这一问题。只是,这两人上报之后的处理结果,却让范嘉文心底发毛。上报朝廷的两个歙县人,全都客死他乡,不仅莫名去世,而且死法蹊跷。
范嘉文惊觉,这事无论如何,都不该继续追查下去。他的理智告诉自己,必须遗忘此事,闭口不言。可人本性里根植的矛盾,又使他越来越对此事难以忘怀,直至生根发芽,渐成心病。
庆元四年,一次与小友的酒间闲话,使范嘉文借醉酒之态说出了这一暗藏心间多年的秘密。
他说,“曾兄,你可知道,咱们歙县的账目里可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对方笑了笑,只当他吃醉了酒在胡言乱语,取笑他是“酒憨憨“。
范嘉文有些生气,不悦道“怎么,你不信我!“
曾威没在意他的指摘,只叫他说来听听,语气玩笑。
范嘉文道“那你可听好了“,他大着舌头,把自己调查出的事情娓娓道来,言语气愤:“格老子的,那些人不就欺负咱们歙县徽州府户房没人吗?“
曾威虽吃了酒,头脑却是清醒的,他仅是一思量,便吃透了其中厉害,急忙往范嘉文嘴中灌了盏烈酒,止住了他的话头。
“范兄,你喝多了。“曾威淡淡道。
一杯烈酒下肚,烧得嗓子钝痛无比。范嘉文扶着桌面,猛咳数声,在阵阵凉风下,浆糊似的脑子顿时清醒许多。他看向曾威,表情有些讪讪的。曾威与他对立着,没什么情绪。
曾威无奈道,“范兄日后还是少吃些酒吧。“
范嘉文没有说话,背佝偻着,神色越发颓然。一场酒会不欢而散,两人离别时的神色都很古怪,一个沉默,一个冷漠。只是简单的拱手告别,不复之前的热络。
烛灯透过红色的灯笼纸洒落在曾威的身上,天际的小雨稀稀疏疏,曾威撑着伞,于屋檐下看向这位白发染鬓的老友,心底染有些许悲凉。他想,这或许便是小人物的可悲之处吧,你我都只是无力的凡人却幻想着改变天定的铁律。
他道,“范兄还是莫再平添苦恼了“。范嘉文点头,这让曾威舒了口气。结果,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二日,有人告诉他,范嘉文去找应天巡抚递呈文去了。
曾威简直惊呆了,一晚上的时间,他根本不信范嘉文能如此迅速地写好一篇事关重大的呈文,除非这篇呈文他早已备好,只是一直沉吟未决才搁置至今。
他这是要和徽州五县作对不成,曾威头皮发麻,深谙官场路数的他知晓,此事就算歙县占理,上头也不可能冒着五县出乱的风险,为歙县讨一公道。此中利害范嘉文定是知晓,不然也不会犹豫至今突然爆发。只是,曾威实在想不明白,范嘉文到底是中了什么邪,非要把此事捅出来不可。
为了所谓正义?别开玩笑了好吗?若是连命都顾不上了,那所谓的正义,不过是为了证明你可笑的愚蠢。
现实很骨感,不出所料,范嘉文是灰溜溜地回到歙县的。他的呈文据说如没用的废纸一样被原样退回,甚至还收到了一波来自五县的共同嘲讽。想要撼大树的蚍蜉,终究还是输了,还输得一败涂地。
范嘉文丢了工作,身体也彻底垮了下去。曾威去看他时,他已气若游丝,听说在归乡的途中遭遇了歹徒。
真傻呀…曾威站在范嘉文的床边,鼻子酸得难受。小范氏在一旁猛泣,绣帕藏满苦泪。他看向范嘉文生气微弱的朦胧双眼,又看向他努力喘息的胸膛。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似乎在说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
曾威上前,握住他的手,弯腰,耳朵贴近他干涸的双唇。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这么没用……
他的眼睛并未闭上,气息却是猛地断绝,冰冷的手慢慢变松,在曾威诧异的目光,滑落榻上,带着未成的心愿,强烈的自厌。
范嘉文死了。
曾威如失了魂一样的离开范家,直到妻子贴身低唤,才突然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家中。院内,长子正看着他,神色如他的母亲一样,满是担忧。
曾威失笑,不禁摇头叹息。他忆起次子的进士考核,为了转移家人思绪,关心道:“麟书可有书信?“
曾城山道“老二说温卷已经递过去了。“
曾威点头“所做的诗是什么?“
“《近试上张水部》。儿给父亲念上一念吧。“
【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曾城山读得摇头晃脑,很有一副私塾老师的架势。曾氏见此掩唇闷笑,惹得曾威也眉头舒展。
“写得不错“曾威不禁夸赞。
曾城山点头,附和道“隐晦含蓄,直抒胸臆又意在言外。“
“举主可回?“
曾城山弯眸念道。
【越女新妆出镜心,
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
一曲菱歌敌万金。】
曾威捋起胡须,面染喜色“看来麟儿考得不错,很得举主喜爱。“
“父亲放心吧“曾城山失笑“弟弟聪慧,定不会辜负家中所托。今年的淡墨榜儿看阿弟成。“
……
白华都城,燕京,一个历史悠久的千年古都。
这里市列珠玑,繁华高雅。这里莺歌燕舞,云盈风华。这里是才子的温柔乡,是志士的强国地。这里的美人一笑倾城,这里的君子风流多情。在这里,似乎连风都是温柔的,连雨都是含情的。风里的歌声余音绕梁,雨里的落花纷纷洒洒。
周居道坐在沿河飘荡的画船上,看着穿外明黄亮洁的圆月,手里的念珠时转时停。画船底层,在白纱垂掩的高台上,白净小巧的美人手执琵琶,如墨黑发随身轻晃,纤长眼尾含情脉脉。她眼波流转,娇媚的容颜琵琶半掩,正娇娇唱着那动人的女儿心事。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幽幽唱着,把一首情诗唱得婉转动人,撩人于声。看台下的男子们觥筹交错,有的借酒赋诗,《汉书》下酒,有的高歌舞剑,好不快活。周居道高座二楼,于嬉笑的男女间,定睛细看指间转动的佛串,魂魄如出岫残烟,飘荡不停,神思难定。
今日圣上发了通大脾气,很严重。
几日前,三皇子随父出宫,竟借职权之便,公然朝地方官员收索钱财,卖官鬻爵,私结党羽,欺人扰民。圣上知晓后,龙颜大怒,亲手执荆条于朝堂上鞭打三皇子,并下诏剥夺其身份爵位降为庶民。
这一神来之笔,瞬间震慑住整个混乱的前朝,朝臣们似乎又回想起了那个曾经说一不二的冷酷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