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万嫔第一次见到白华灯衣,白华国的新任神官。
这位神官身着洁白衣衫,一头青丝如瀑般倾泻身后,发间只取简洁玉簪装饰。风很冷,含有水汽的凉风吹过她摇曳的衣裙,荡起层层温柔的弧度。今日是鬼神节,按礼法,再过三个时辰,这位神官将跪伏于祭天的法台之上,于参加祭祀的百姓面前,亲手焚烧陛下问天的青词,并传达上天下达的旨意。
昏暗的云朵缓慢飘过,遮住头顶明亮的日光。皇家的观礼台远离庶民,建于明澈的湖边。秋风扫落枯叶,一盆盆明艳花朵由太监们自宫中搬来,环簇于天家贵胄之间。谢书城半阖双眸,安安静静地坐在众皇子之间。昨夜的彻夜苦读,让他的头脑昏昏欲睡,他一边努力睁大自己疲惫的双眼,一边又止不住的好奇,偷偷窥视高台上的少女。身侧,几位百无聊赖的皇子们正肆无忌惮地评论着新任神官的美貌,他们交头接耳,推搡不止,对视低笑。
他听见三皇兄口出秽语,不老实的双手在空中小心地描绘勾勒出少女起伏的弧度。年轻的皇子们心照不宣地憋声闷笑,露出一系列他瞧不懂的表情。
谢书城头脑朦胧,不懂兄长口中的女子性感,他只是单纯地觉得眼前的少女有着今人眼前一亮的勾人美感。
典礼已推进过半,五名头戴丑陋面具的男人们伸展双臂,如鸟儿般仰首高呼。高台中间是巨大的青铜鼎,三支高香竖立指天。男人们又唱又跳,他们围着巨鼎尖声哭泣,手中撒出饱满的稻米。美人赤足点地,涂有凤仙花色的脚尖时而隐于裙摆,时而半掩惑人。流有鲜血的羊头被她高高举起,暗红的血如雨般洒落在她洁白的衣物上。人群中传来越发高涨的高呼声,平民们簇拥高台下,伸长手臂,努力的想要触碰少女脚下的鲜血。
“神啊!“一位老妇颤抖着声线,黝黑的手沾满泥土。
高台上的少女垂眸淡漠,她眉眼清丽,黑发亮洁,雪白的肌肤如玉如冰,细腻温润,又脆弱美好。她的唇是诱人轻吻的红嫩,她的身姿是如仙人般的飘逸。台下的苦民们瞪大双眼,他们努力探身向前,似在追求向往的幻影,不顾一切。
少女蹲下身来,手指划过那位老妇的额头,带着某种悲悯与苍凉。鲜红的羊血顺着老妇皮肤的沟壑滑下,老妇的神色逐渐激动,却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张开五指紧紧捂住自己的脸,痛哭起来。
“吾神呀,吾神呀“老妇高声尖叫“请救救您的子民吧。“
“神在聆听着,神的子民们“少女轻声道“请低下你们谦卑的头颅,聆听神的话语。“
众人急忙双手合十,忙忙乱乱地跪伏于地,扬起阵阵灰尘。
“神言,国泰民安“鲜红的血泪自少女眼眶滑落,她扬起脖颈,合十的双手颤抖单薄。“天佑白华,永保无虞。四海九州,干戈偃戢。东皋南亩,皆获丰登。冀与兆人,同臻介福。“话落,少女久久低泣,似有伤怀满腹。
众人见此,皆不胜悲戚。鲜红的血泪滴落在五子石搭筑的祭台上,少女抽声不止,血泪亦不止。此情此景,如万箭穿心,勾起众人心间万般愁苦,苦民们垂首不语,时而叹息连连,时而感谢天恩。
众人哭晕一波又一波,伴着绵绵秋雨,将那泪那苦混在雨水里,稀里糊涂地重咽回肚。天色已渐渐变暗,台上的神官已离开良久,祭祀的礼乐编钟声却还在断断续续。荒唐的人生还在继续,人生的苦旅也未终结。发泄了一天的人们,三两结伴离开,原本繁华的广场再次归为寂寥。雨濛濛,风森森,天家贵胄们看了一天的疯狂闹剧,可以说是心满意足。几个嫔妃们坐成一团,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眉眼娇俏,摇帕轻嗔。
“那神官到底什么来头?“一嫔妃笑言。
“姐姐竟不知道“另一女子娇俏道“听说是前神官未入宫前诞下的遗腹子,之前一直寄养乡下,听闻前一阵子不知什么缘由竟显了不得了的大‘神通’,这不,才被她娘亲接回身边教养。“
众妃子闻言对视一眼,随后竟止不住的颤笑起来,满是讥讽。浓郁的女儿粉香缭绕在这阵阵笑语间。路过的天家男儿们栓不住的抬头望去,看向被轻纱笼罩的马车内,细品轻纱内那一道道如雾里看花的曼妙身姿。
谢书城跟在皇兄们的身后,亦步亦趋,既不说话也不愿抬头多看。他耐心地细数着自己的步伐,脑海里换来换去全是前几日冯公公对他说的话,冯善叫他孝顺父王,礼敬兄长。可是…谢书城神色呆愣,他出生至此,事实上,与他的父皇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更别说是讲贴心话了。至于兄长们…谢书城抿唇,他是更不喜了。
前面,他的母妃万嫔正孤单的站在两人回程的马车旁。垂垂杨柳摇曳飘浮,秋风如剪刀般刮过车上旌旗,发出刺耳的声响。母妃仪态端庄,漆黑长发绾成当下流行的款式,漂亮的珠宝于她的发间闪闪发光。谢书城心底霎时欢快起来,他压下舌底即将脱口而出的“母妃“二字,只是用同样如宝石般闪闪发亮的琥珀色眼睛看向母妃。
“万嫔娘娘。“众皇子们行礼道。
万嫔轻笑颔首,笑盈盈的模样很是讨人欢喜。她朝众位皇子回了一份礼,随后唤来自己的儿子,甩帕告退。
“娘亲“谢书城握紧母亲温暖的手,小声唤道。
“怎么了?“万嫔垂眸,眉眼弯弯。
“娘亲,我…“谢书城面颊薄红,竟犯起了口吃。“娘亲“他小声道“我今晚能不能宿在您的寝殿呀。“
万嫔眨眸“……“
谢书城心态崩了,他自暴自弃地抱住母妃的手臂,撒娇道“母妃,儿臣想。“
万嫔含糊的“嗯,嗯“两声,却并未答应。她的眼睛如波光粼粼的湖面,里面满是谢书城窘迫的小脸。母子两人如此坦然说话的时间很少,宫里规矩多,孩童的天性自然也要收敛几分。可,这里是马车,是天高海阔的宫外,那些规律,那些束缚人性的繁文缛节似乎不再重要,就连他和母妃的心好像也近了许多。
只要他多多的撒娇,多多的讨饶,母妃便会答应吧。谢书城如此想着。
车轮压过石子,惊得车毂发出后怕的‘吱呀’声。精美的神官马车自两人身边驶过,溅起褐色的泥土。凉风阵阵,潮湿的雨气扑面而来。驾车的侍从高高扬起黑色的马鞭,啪的一声用力打在马儿臀部,激起马儿短促的嘶吼。阴暗的云飘浮而过,谢书城躲在母妃身后,歪着脑袋,好奇而害怕。
车上的珠帘时撞时离,帘后的白纱朦胧如雾。风卷起白纱的一角,透过短暂的空隙,谢书城看到了那位新任的神官——她双眸合闭,柔软的肌肤苍白病态,不言不语,安静垂眸的端坐样模会让人想起高阁摆放的精美人偶,美丽又毫无生气。
一个空洞的漂亮姐姐。谢书城如此想着。
忽然,母妃拍了拍他的脑袋。谢书城疑惑的抬起头。
母妃却是笑了。她抬起下巴,眺望眼前渐行渐远的马车。阳光透过乌云洒落,候鸟的叫声清亮高远。他的母妃勾起唇角,掩唇而笑的模样娇俏又迷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显得又坏又可爱,像是在谋划恶作剧的小姑娘。
可这些谢书城都体会不到,他只知道母妃怕是又要‘捉弄’人了。
“大人?“
那车内,灯衣收回发散的神思,睁眼看向外面驾车的侍从。
“您究竟是怎么想什么?“她听见了对方语气里的怀疑。
灯衣下意识地唇角一弯,脑袋低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没什么“
侍从却不打算如此简单的放过她“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听起来颇为不满“主子说过,您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该如此踌躇不定。“
“我知道。“她的语气很轻。灯衣慢悠悠地梳理着鬓边的长发,修长的五指上下滑动。她垂眸盯着身下的软垫,看着偶然洒落车内的星点日光,慢慢溜走。她的语气实在是太轻了,就像是情人之间的喃喃低语,一吹便散。
侍从不语。
灯衣反倒是笑了,她回忆着怀里书信的每一句话,良久,道“我知了的,丑奴“她对侍从道“告诉你的主子,他吩咐的事情,阿衣定会尽力而为,不叫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