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国,一个永远阴雨连绵的边陲小国,它坐落在晋、康两大强国之间,如没有立场的墙头草,卑微且毫无尊严地靠着联姻——这一不入流的联盟手段,维系着岌岌可危的帝国。
这一点从未改变过,是千百年来小国生存的常态。白华国上至王室,下至庶民,在习以为常的同时,也暗自窃喜。毕竟这事虽说丢脸,但与那些为了所谓尊严,灭国焚书的旧日故国相比已是好上许多。
可惜,这份常态如今却被打破了。
若问导火索,就要从三天前的一次日常外交活动说起,或许也可以细究的更深。
白华国的新君,厚治皇帝,是一位年轻有志,不满现状的激进之人。说他激进,是由他登基后连发的十二道新政法令得来。说他年轻,一是指年龄,二便是他有别于他的父亲,正德皇帝,难搞又糟糕的君臣相处风格。
君为上,臣不敢多言。帝师,身为未来天子的德政教化老师,在为臣而忠的同时,自然也多了一份为师为父的教育担当。白华国颓散多年,朝政一锅乱粥,议政的臣子们也大多心怀鬼胎,浑水摸鱼。宦官与官宦,前朝与后宫…这些本该分割而治的团体,却早已在混乱不堪的局势中,盘根错节,勾结交缠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步。新君帝师,便是在如此的局势下,由当今太后亲选而出,并交付出了绝对的信任。
若问缘由?只因此人不一般。
深海尚有鳞光,白莲出于淤泥。新君帝师德高望重,处理政务更是独到狠辣。新帝当年之所以能够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并凭幼龄荣登大宝。一是由于他母后与司礼监秉笔太监冯善的相互勾结,二便是这位幼时便以天人之姿获得“白圭“美名的天才帝师。
太后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她出身屠户之家,若硬要说有什么过人之处,便是那身过于美艳的皮囊。当年夺嫡之争惨烈血腥,萧墙之祸更是层出不穷。今日你参我一本,明日我参他数本。言官相互诋毁,更是把无中生有这项害人的本事发挥到极致。党羽之间,皇子之间,就连公主与妃嫔之间也剑拔弩张到令天下耻笑,令百姓齿寒。
太后出身寒门,幼子又太过病弱,如今前朝局势复杂,后庭更是早已站队分帮。此等局势下,她唯一的选择便是剑走偏锋,与当时正遭对手排斥打压的大太监冯善结盟,并从前朝中巡一有力盟友,共杀一条通往富贵豪权的血路!
两人寻寻觅觅,最终将目光停在了正养病家中的未来帝师周居道的身上。
而我们的故事也要自此说起。
周居道,沛县白马乡荷叶塘人氏,军户出身,幼年师从当朝大儒祁连藩门下。他十四岁随父并肩赶考,十六岁联捷考中举人,二十三岁以弱冠之龄杀入殿选成为翰林院庶吉士……可以说,周居道是一个当之无愧对得起“神童“二字的天才。
当冯善找到周居道时,周居道已离开内阁两年。
他褪下了官服,摘掉了高冠,穿上普通劳苦人家的粗布麻衣,学着老农民的样子,插秧锄地。他的眉眼是温和的,一如冯善初见他时的感受。褐色的泥土粘在他脚踝浮肿的肌肤上。他的腰旁别有酒壶,冯善认出来,是当年登高望时正德皇帝赐予他的水袋。
冯善见此不禁失笑,他知道,周居道的心中已有答案。是呀,一个心怀鸿鹄之志的入世才子,又怎会甘心以如此平淡又无趣的生活了却残生呢。他们是潜龙,他们只会向前,直到在这天地间掀起无尽壮阔的波澜。
周居道说,他想见见皇子。这点,冯善无法拒绝。
那是一个闷热难耐又细雨绵绵的午后,未来的新帝跟在自己母妃的身后,低顺着眉眼,自玄武湖畔缓缓走来,他苍白的手指紧紧攥住身侧摇曳的鹅黄裙摆,因为害怕他甚至不敢直视周居道与冯善的目光。他的脸是苍白的,是那种常年不见日光的灰白暗色。冰冷的阳光透过枝叶照在他黑白分明的脸庞上,他睁大双眼,带着几分讨好,可空洞的瞳仁却使他看起来更加的阴沉与不讨喜。
虽说早有预料,可周居道还是不免大失所望,甚至不禁怀疑起整个计划运行的可行性。当今圣上是一个讲究眼缘且十分固执的人,他崇尚高压法治的政策,偏爱能言擅武的皇子。这位皇子长相阴柔不说,行为更是拘谨小家,就连正常的说话也是磕磕绊绊,言语混乱。这样一个懦弱无刚之人,别说是成为天下之主,就连当一个普通人家的家主,估计都难以胜任。
周居道强压下心底的不满,现实如此,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逆水行舟。他的自负使他不愿放弃,他的眼光又使他注意到这个‘奇货’皇子的独特优势——朋党。
没有一个皇帝会喜欢党羽,更何况是控制欲强大的正德皇帝。周居道敏锐的嗅到朝中随着太子之争而相随而来的古怪气氛,以及皇上冷眼相看下的滔天怒火。
这一切的爆发只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微小、不易今人察觉却后患无穷的契机。
元封十五年丁亥秋,年仅十岁的八皇子的意外去世,使整个秋季围猎笼罩于一片惨淡的气氛之下。年迈的正德天子守在八皇子的床榻,枯槁的手指颤抖地抚过幼子彻底冰冷的脸颊,心底是比千尺寒冰还要绝望的凉意。
他已半截入土,常年的服丹习惯更使他的身体早已不堪任何重负。他看着痛苦的梁妃,看着她轻轻捧起儿子毫无生气的脸庞,一遍遍地轻喃着他生时的乳名。烛光昏暗,阴暗的雨敲打在黑夜中的帐篷上,敲打出如滂泼大雨般放大的雨声。他捧起儿子的手,目光有些呆滞,他的瞳孔里不仅仅倒映有八子的身影,也有那些其他孩子的身影。
他想起他们幼时的模样,又想起他们站成一排于他面前背书的调皮可爱。他的儿子很多,多到很多时候比起那些不省心的皇子,他更在乎的是那些注定远嫁离家的女儿。他想起皇太子跪地拒不认错的丑态,又想起皇太子难产死去的生母。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想要结束这一切,结束这场由皇太子被废所引发的一系列闹剧。
农历八月十五日中秋节,雨依旧在下着,漫天的烟花绚烂灿漫,借着浓烈的美酒,圣上拈起一枝鲜嫩的玉簪花,赠予满脸惶恐不安的长子,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太子乃固国之本。“他看着长子惊诧半张的嘴巴,沧桑的眉眼不知因想起何人,语气柔软而安抚“回东宫的吧我的孩子,那本来便是属于你的。“
皇太子将重临东宫,这晴天霹雳落在了所有为此费尽心力的皇子耳中。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可是一切真的会如皇帝期盼的那样回到原点吗?不会,因为由利益纠缠到一起的朋党已经形成,而人心又总是不甘的。
最先发难的是二皇子谢程旭,他直指大皇子德行有失,圈养**,贪污纳贿,甚至被废期间与韩、晋两敌国有大量的书信往来。
紧接着成叠的奏折如雪花般飞入,很快淹没整个勤政殿。四皇子甚至跪地愤怒道,如此无能通敌之辈,不配为人臣,更不配为太子!
大殿内几位皇子常有口角之争,就连武臣言官首辅也很快加入这场口水狂欢。力保皇太子的阁老直言此事是无中生有,血口喷人。其他人则细数太子往日过错,语气嘲讽到毫不留任何情面。
周居道蹙眉站于众臣之间,他看似不喜于这一局面,心底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如今天时已成,接下来便是最为重要的人和了。
内廷深院,冯善手提竹篮,来到了五皇子谢书城居住的小院。五皇子坐在落雨的房檐下,空洞的双眸正安静注视着如垂帘般坠落的雨珠,不合时节的梅花盛开在空荡的院内,风中飘来阵阵檀香。冯善停步细看,片刻才恍惚惊觉那些梅花原来不过是用孩童的彩纸叠成的廉价纸梅。一个女人陪伴在五皇子的身边,是她的母亲万嫔亲自为他安排的乳母。
乳母见到冯善,急忙弯腰附口于谢书城耳旁。谢书城呆愣片刻,良久,看向站于雨中的冯善。
“冯公公?“五皇子的语气中含有几分迟疑。
冯善行礼,不卑不亢。他从竹篮里拿出几碟简单的点心,随后从袖口里取出周居道吩咐他讲学的书本。
五皇子的眉头瞬间蹙起,他拿起筷子的手渐渐放下,本就不讨喜的脸此刻更是皱成了凄惨的苦字。
“殿下“冯善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这是娘娘和周大人亲自交代过的事情,请不要为难老奴。“
“一,一定要背吗?“谢书城怯怯地抬起眉眼,一边害怕冯善翻脸,一边又偷偷朝自己身后的乳母靠去。
冯善对此举似笑非笑,他翘起嘴角,笑言“一定“二字。随后,黑眸流转看向皇子身后的乳母蔡氏,虽仍在笑着,却冰冷异常。蔡氏身子一抖,下意识地想要远离谢书城,却又很快止住了自己退缩的步伐。
她开口说道,磕磕绊绊“冯公公,五殿下他…他已经很努力了。“
这是事实,冯善知了。可如今箭已离弦,万事也逐渐步入正轨,五皇子再没用,如今也该让他发挥一下自己的用处了。
思索至此,冯善翻开手里的书籍,温声道“殿下,今日臣便为您讲讲为臣为子之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