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头几句话中,麦克阿瑟把杜鲁门(虽然没有点名)归于那种与其说是可鄙不如说是可怜的人,他一次也不承认在他们的争端中总统本来可能是正确的。“我对你们的讲话”,他说,“并不带着风烛残年的积怨和苦痛,我心里想的只是一个目的:为国服务。”这句话博得了掌声和欢呼声。在下面半个小时中他的讲话被打断了50次。
接着,麦克阿瑟就参谋长们和其他政府官员们过去六个多月在他的电报中反复听过的——而且驳斥过的——那些问题进行了辩解。他大肆攻击那些说他无视欧洲,并想把已遭摒弃的过去恢复到亚洲人民头上的批评家们。他说,这些问题是全球性的——
而且互相关联得如此紧密,以致在考虑一个地区的问题而忘却另一地区时就会同时招致灾难。当亚洲通常被认为是欧洲的门户时,欧洲也同样是亚洲的门户。……有那么一些人宣称,我们的实力不足以同时保护两条战线。……我认为这是失败主义最明显不过的表现。
(麦克阿瑟很清楚,他多次被告知关于美国的部队实力和参谋长联席会议的评估,即就算再过两年,美国对于打一场“两大洲战争”还是连想都不要想。)
在麦克阿瑟看来,亚洲人“在刚刚过去的战争中发现了他们摆脱殖民主义桎梏的机会,而现在又看到了新机会的曙光”。他对日本、菲律宾和中国国民党政府大加赞扬,国民党人从台湾“已经有机会通过行动,来驳斥那些损害其领导实力的许多恶言毒语”。(麦克阿瑟在这里说的是共和党右翼明白易懂的政治暗语,“恶言毒语”是指在艾奇逊领导下编写的《1949年7月国务院中国问题白皮书》,该文件指责国民党人因腐败无能而败于共产党人之手。)
麦克阿瑟接着说,朝鲜战争爆发以来,美国的战略边界已经转移,它包含整个太平洋,沿阿留申群岛到马里亚纳群岛这一串岛链。
这一线上的任何重大缺口,都会使其他每个主要部分易于遭受蓄意的攻击。……这是一种军事上的评估,至今我还没有发现对它持反对意见的军事领袖。由于这个缘故,过去我曾强烈地提出:在任何情况下绝不能让台湾陷于共产党控制之下。
接着,麦克阿瑟又着重谈论朝鲜战争。虽然在杜鲁门决定进行干涉之前并没有同他进行磋商,“但从军事观点看来,那个决定却证明是正确的”。联合国军击退了北朝鲜人而且胜利在握,这时中国进行了干涉,“这就引起了一场新的战争、一种完全新的局势……这种局势需要在外交方面做出新的决定”。麦克阿瑟悲哀地说,这样的决定“尚未做出”。
他提出了他自己的挑战和计划:
虽然没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会主张把我们的地面部队派到中国大陆去……我认为,由于进行战争时军事上的需要,必须做到:(1)加强我们对中国的经济封锁;(2)对中国沿海实施海上封锁;(3)取消对中国沿海地区和“满洲”的空中侦察的限制;(4)取消对国民党人为有效地反对中国大陆的行动提供后勤支持的限制。
以上这些观点全都经过精心考虑,旨在支持我们在朝鲜投入的军队,避免无数美国和盟国人员的生命损失,毫不延迟地结束敌对行动。由于持有这些观点,我曾受到外行人士,主要是国外人士严厉的批评。尽管我了解到,从军事观点上说,实际上与朝鲜战争有关的每个军事指挥官过去曾完全同意过上述观点,其中包括我们自己的参谋长联席会议。
末尾的这几个词要么是有意说谎,要么是对历史记载拙劣而错误的再现。麦克阿瑟所援引的四点确实由参谋长联席会议在1月12日的清单中“提出”过,但只是作为一旦中国人发动全面空中袭击时几种可能的选择而已。麦克阿瑟诡称参谋长联席会议赞同这些观点,以此来把杜鲁门和艾奇逊说成是凌驾于职业军人之上的文官。在未来几周中,参谋长联席会议将要把麦克阿瑟的说法回敬到他头上。
当麦克阿瑟发表他的指控时,在听众席上的共和党人都起立欢呼。麦克阿瑟毫不动容,他双手紧抓住演讲台两侧,只是在偶尔呷一口水时才稍稍停歇。他继续诉说他的难处:
我请求过增援,但接到通知说,没有可供增援的部队。我清楚地指出过:如果(本司令部)不获准破坏鸭绿江以北的敌人集结基地,如果不准利用大约60万在台湾的友好的国民党军队,如果不准封锁中国沿海以阻止中国赤色分子从外部取得援助,以及如果大规模增援确实无望的话,那么从军事观点来看,本军实际被置于无法取得胜利的境地。
麦克阿瑟在回答那些说他想发动一场世界大战的批评家时强硬地说:“现在活着的人当中很少有比我更了解战争的了。在我看来,再也没有比战争更令人厌恶的了。……但是,一旦战争强加于我们,那只有用一切手段尽速结束战争,此外没有任何选择余地。战争的本来目的就是胜利。”
麦克阿瑟的讲话渐渐地达到了高潮。他并不想对中国进行安抚,他说,姑息就像讹诈,“给一次比一次更大的新的勒索打下了基础,直到正如在讹诈中那样,暴力成为唯一的办法为止”。
接着,麦克阿瑟又成了一位平易近人的将军,他深入散兵坑同部队谈话。“我的士兵们曾问过我,为什么要在战场上把军事优势放弃给敌人呢?”(当代有关麦克阿瑟访问朝鲜的描述没有一处提及他有过任何停留并同部队谈话。一名步兵竟然向麦克阿瑟这样一位帝王气度的将军提出战略性的问题,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麦克阿瑟说的是戏剧性的胡编乱造。)
现在,麦克阿瑟准备要说告别词了。他身体向讲坛前倾俯,声音降低了几个音域,但是在静寂无声的会议厅中,他的声音仍然很清楚。
甚至早在本世纪初以前,当我参加陆军时是为了实现我童年的所有希望和梦想……希望和梦想早已消逝,但是我仍然记得那时最流行的军营歌曲的一句副歌歌词,它最为骄傲地宣布:老兵不死,只是悄然隐去。
正像那首歌曲里的老兵那样,我作为一名在上帝光芒照耀下努力尽责的老兵,现在结束我的军事生涯而悄然隐去。再见。
任何熟悉美国对外政策细节、熟悉美国军事弱点的人,都可以从麦克阿瑟讲话中轻易地抓住不可胜数的事实与逻辑上的破绽。但是作为雄辩之术——即是要抓住听众的情感和心——他的讲演被列为20世纪中叶最有力量的政治经历之一。许多国会议员在他结束讲话时公然哭泣流泪,全国从收音机电视机中听到或看到这个演讲的男人妇女们亦是如此。一时间,麦克阿瑟风头出尽。
杜鲁门通过新闻发言人做出漂亮的官方姿态,对这一天在华盛顿的麦克阿瑟不予置理,他甚至有意让人知道他根本没有在电视里观看国会的演讲。当然杜鲁门是看了的,他对麦克阿瑟将会受到何种欢迎这一点很是关心。“不过是一派胡言乱语,”他高声说,“一些蠢得要死的国会议员……哭得像一群老娘儿们。”杜鲁门“知道,一旦所有这一切喧嚣销声匿迹,人们就会看到他是什么东西”。迪安·艾奇逊觉得,这就像是一位父亲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她住在一所兵营附近,他一直为她的贞洁忧心忡忡。等到最后她回到家中宣布她已经怀孕,他举起双手惊呼说:“感谢上帝,这一切都过去了。”
对将军的百般奉承
由于公众欢呼拥戴的程度,在以后几天中,麦克阿瑟行动举止之庄严隆重,俨如罗伯特·李或是“黑杰克”·潘兴 再世。这个国家对一场打不赢的战争感到厌倦,对哈里·杜鲁门绕过半个地球要干什么感到困惑不解。麦克阿瑟的演讲为这个国家提供了一种乍看之下光彩照人的新选择,即呼吁要恢复美国的庄严和强大,甘冒民族的风险也在所不辞。美国人对麦克阿瑟的欢呼拥戴原因很多——给予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赢得的尊敬,而他从未回国领受过这种尊敬;支持7月4日的爱国主义,这一爱国主义在1945年轴心国战败之后不知为何已经有所消逝;而且,麦克阿瑟同杜鲁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一个是极具英雄气概的士兵,一个是仍被许多美国人认为是偶然当上总统的人。
于是,许多唱片公司急急赶制出麦克阿瑟讲演的唱片,小玩意商贩们出售特大号的著名玉米芯烟斗的复制品和带有麦克阿瑟头像的马克杯。人们从杂志报纸上撕下他的照片贴在墙上,就像几年前他们为富兰克林·罗斯福所做的那样,那是美国渴求一位英雄的另一个时代。
最精彩的表演是在纽约,正如《纽约时报》所说,纽约市“呼号喧嚷几近力竭”。在曼哈顿,欢迎的队伍从巴特利大街一直到中城区再折回来,延伸19英里半。估计有750万人(这是1945年欢迎艾森豪威尔时的人数的两倍)从窗口和房顶上俯身,爬上交通信号标志杆,在人行道上蹦上跳下,以一睹将军风采。在华尔街地区,各种彩色纸带、揉碎的报纸和撕碎的电话号码簿(传统的对英雄致敬的方式)犹如雪片纷飞,以致电视拍摄人员抱怨说他们的摄像机很难透过拍摄。麦克阿瑟端坐在一辆敞篷轿车后座,享受着每一刻时光。他在市政厅和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稍作停留,分别受到了文森特·英佩利特里市长和美国最杰出的天主教教士弗兰西斯·斯佩尔曼红衣大主教的欢迎。主教身穿华丽的红袍,走下台阶,趋至麦克阿瑟的汽车边同他握手。
头顶之上,纽约市府雇来的放烟飞机喷出烟雾,拼成两英里长的“欢迎归来”和“干得好”的字样。人行道上麇集的人们挥舞着自制的标语牌和旗帜,上面写着诸如此类的标语:“上帝把我们从艾奇逊那里救出来。”“麦克阿瑟永不隐去。”
在领受了纽约的敬意之后,麦克阿瑟隐居在华道夫—阿斯多利亚饭店37-A套房中,为参院的听证会做准备。(饭店经理为他提供的每天133美元的套房,现在每月只收450美元,而且他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直至1964年去世。“这是我们栖落之地,这是我们久留之地。”他对琼说。)他知道,这一次的露面远比他在国会的礼节性露面要厉害,他面对着虎视眈眈的民主党多数派。如果麦克阿瑟确有理由反对杜鲁门在朝鲜问题上的做法,那么他就必须在一个场合来说明之。在这个场合中,他在其生涯里将第一次受到那些不畏其军阶之高的人们的质问。
对麦克阿瑟来说,华道夫饭店的套房成了他的“小第一大厦”——他东京总部的翻版。他在这里继续领取他19 541美元的将军全薪,政府的一架“星座”型飞机供他调遣,还有惠特尼和其他幕僚。一些良好祝愿者——主要是那些著名的共和党人——前来表示赞颂。麦克阿瑟在华道夫饭店的邻居、前总统赫伯特·胡佛跟他会见后也喃喃地说什么“一个从东方出现的伟大五星上将,他是圣保罗的化身”。非官方的来访者中包括纽约巨人棒球队经理利奥·杜罗切尔,他给小阿瑟带来了一些亲笔签名的棒球。
但是麦克阿瑟的正事是准备他打算向参院说明的理由。情况表明,早在当年1月份他就意识到,有朝一日他可能会不得不公开针对杜鲁门而为自己辩护。就在那个月,他召来一位老陆军中的助手、退休的中士,让其从远东司令部的档案中寻找有关他同参谋长联席会议之间分歧的文件。这名中士同8个助手一起工作了4个月,积攒了21个军用储物箱的文件。这些箱子已随麦克阿瑟的同一架飞机运回美国,另有7只包装箱也在严密护卫下由海运随后运到。
来访者报道说,在4月末,麦克阿瑟已经为听证会制定好了战略。他将不做出任何正式声明。他出席时将是两手空空,表示要回答问题。麦克阿瑟精明得很,他不会向总统或向参谋长联席会议发动正面攻击,他将攻击政府的薄弱环节——迪安·艾奇逊。麦克阿瑟告诉许多共和党参议员,包括某些将要进入联合委员会的参议员,他将把艾奇逊作为他的“主要目标”。